小時候,父親曾帶我去動物館看野生的蜜獾和老虎。
據說那是M國規模最大的動物館,模擬出了非洲草原的景象,為被一路捕居在此的動物們提供了熟悉的生態環境。
我們坐在特別改造過的觀光車上,興致盎然地深入著神秘動物的巢穴。
老虎我看過許多,叔父買給我的繪本和學校的課本上都出現過,就連繪畫課上的老師都曾找來紙模型讓我們參照臨摹。
在那次動物館之行的從前,我一直以為老虎是可愛的動物。
威風凜凜,驕而不縱。有自己的生存信條和嚴格的團隊紀律。虎頭虎腦形容得就是它的萌態。
蜜獾看上去更是憨厚可掬的小生靈。我見過童話書裡的配圖,那上面的它尖牙利齒,勇往直前,被形容為“世界上最無所畏懼的勇士”。
這兩者放在一起,原本是令人畏懼又尊敬的動物。
直到那一天。觀光車載著我們一路往前開,路過其他動物園慣常見到的孔雀,路過高大的棕熊,路過探身欲索要吃食的赤猴,然後在一間大玻璃房前停下。
父親抱我下車對我說,“小索,爸爸陪伴你的時間不多,因此這一課要教你明白社會法則。”
我們來到玻璃房前,父親指著它說,“這是軍方專供的特殊材質建造而成,它的抗打擊性能堪比鋼材。哪怕是豺狼虎豹關在其中也非常安全。”
我不太在意地點點頭,全部心思都被窩在牆角的蜜獾所吸引。那隻灰色的“四條腿小平頭”一動不動警覺地盯著我們,和它旁邊房間的獅子相比弱小而無助。
父親蹲下來,溫和問道,“覺得可愛嗎?”
我忙不迭地點頭。
父親微笑,繼而轉身吩咐一旁隨侍的工作人員,“放一條眼鏡蛇進去。”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訝異道,“爸爸……”
父親摸摸我的耳朵,“看仔細了,小索。”
粗大的眼鏡蛇吐著信子蛇滑進房間。
蜜獾窩在牆角,一動不動。
我揪心地看著這一幕。
眼鏡蛇被稱為“毒蛇之王”,陽光投射進玻璃房,泛出耀眼明燦的光圈,眼鏡蛇的溝牙在光暈中閃出令人心顫的精光。
地上很乾淨,沒有任何排泄物和食物的碎塊。
“它不吃飯嗎?”我指著蜷在角落裡的蜜獾心疼地問道。眼鏡蛇當前,沒有力氣怎麽鬥得過呢。
“噓。”父親示意我專心。
眼鏡蛇在地上緩慢滑行著,粗大的身體仿若時時待工的絞肉機。
我想,它一定是在尋找食物,那麽……
這時,一直窩在牆角的蜜獾動了一下。
眼鏡蛇忽然停了下來。只見原本盤踞在地上伺物捕殺的蛇王身體抖然一震,幾乎同時快速滑向視線前方的矮樹。
那棵矮樹約高兩三米,而眼鏡蛇隻用了一秒鍾就盤上了最高處。
它……這是在逃嗎?
我困惑不解地看向爸爸。怎麽會呢,它是毒蛇之王啊!
爸爸看著我,沒有作絲毫解答,只是了然地笑一笑。
我來不及問他,忙轉過頭繼續盯著眼前的世界。
那是另一番景象。沉睡狀的蜜獾猛然伸出前爪,以視線來不及捕捉的速度衝向矮樹,三步並作兩步地蹭蹭爬上樹乾,與此同時快速躍向纏繞在樹枝上企圖與樹相依為命的那條眼鏡蛇。
它們一同跌落下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體型只有眼鏡蛇四分之一大的蜜獾將眼鏡蛇從樹上咬了下來…… 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間,眼鏡蛇的身體曾短暫地脫離開蜜獾的撕咬。
然而,就在它作出弓起身體企圖竄逃的動作之始,蜜獾張嘴啃向它的腹部。
眼鏡蛇瘋狂抖動著,沉重的身體奮力擊打著地面,妄圖甩開緊咬不松的對手。
蜜獾死死咬住掙扎的蛇王,始終沒有松口。
“小索?”
“……嗯?”我沉浸在這一幕的殘忍中,渙散地應了一聲。
太,不可思議了。驚歎的同時,心裡隱隱失落著。不知為何。
父親仿佛看穿一般,只是摸摸我的頭,說道,“蜜獾咬住的那個部位,是眼鏡蛇的心臟所在之處,一受到致命傷則必死無疑。”
我恍惚地抬起頭,不解問道,“啊?那蜜獾怎麽知道眼鏡蛇的這是弱點呢?”
“蜜獾是很聰明的動物。它外表看上去迷糊,其實通曉許多動物的致命弱點,因為它們是對手,是敵人。小索,”父親俯下身掰過我的頭,“這是你死我活的較量,沒有誰會松懈或是輕易認輸。因為那意味著死亡。”
“只有掌握對方的致命缺點,才能一招製敵。明白嗎?”父親盯著我的眼睛。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眼鏡蛇的心臟,就在它的七寸之處。”父親補充道。
眼鏡蛇的掙扎漸漸衰弱下去,看上去更加徒勞。
蜜獾是可愛的動物,然而這一刻我卻憐惜起命喪其口的眼鏡蛇來。
它凶險殘暴,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毒王”,並不值得同情。我只是歎息,它死得未免太輕易了些。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不要被任何人的表象所迷惑。明白了嗎?”父親一字一句地說。
原來這就是父親要教給我的社會法則。
然而當時,我卻以為那離我很遠。
眼前的人群還在歡呼,輝哥就在這樣蠱惑人心的沸騰裡掏出一個精致的匣子來。
打開它,然後拿出一支看上去特製的白色卷煙遞給負傷的小男孩。
男孩一愣,隨即心領神會地將它放入唇間。
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沉醉,再慢慢欣喜若狂起來。
在場的人們皆是意會。
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又一步,以為這樣就能退回安全領域。
就是在這時候,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那條凶猛毒蛇最後垂死的場面。還有那隻又快又準又狠的蜜獾,以及那時它們帶給我的顛覆。
眼前的小男孩看起來無辜幼弱,可是仔細看去,他的額角帶血,衣服髒濘,表情滄桑而陰邪。轉輪手槍被隨意地擺放在他面前。
父親的話再次作響在我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