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如抿了一口茶水，微微仰頭，仔細品味，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疑惑地問對麵的和尚：“我明明喝的是茶，卻能品出酒味來，這算是守戒還是破戒？”

和尚的回答倒是直接幹脆，“破戒。”

“原來當和尚這麽難，還好我不打算出家。”上官如笑了笑，對另一個和尚說：“真難為你，竟然能受得了。”

相貌粗獷的蓮青臉紅了，雙手合什，“其實……我算不得真和尚。”

“這話是怎麽說的？你不是法延禪師的徒弟嗎？”上官如驚愕地問。

“這倒沒錯，可是我跟女施主的情況差不多，表麵守戒，心思不斷，比如修煉武功時說是強身健體，心裏卻想著怎麽殺人，吃的是素食，卻偏偏喜歡蘑菇一類的鮮味，覺得能從中吃出肉味來，凡此種種，師父生前說我隻算是‘一隻腳’和尚，還有一隻腳停在空中猶豫不決，以致立足不穩，什麽時候兩隻腳都落地了，才算是真和尚。”

“一隻腳和尚。”上官如覺得好笑，轉問第一個和尚，“禪師，不是說佛祖廣開方便法門嗎？為什麽入門還要這麽難？我聽說隻念阿彌陀佛都能得道。”

和尚神情嚴肅，像個掉光頭發的學究，回答問題迅速而簡單，好像它們全都再尋常不過，他早已背熟答案，“方便法門因人而宜，有人知難而退，有人迎難而上，度化的方法自然也就不同。”

上官如有點得意地對蓮青說：“聽見沒，禪師說咱們是迎難而上的人呢？”

蓮青讚同地點點頭，隨後又變得沮喪，“咱們不該這麽高興，佛法無差別，對應的人也無差別，連差別之心都去不掉，那是連佛家的門檻都沒邁過去。”

“那就在門檻這待著，當個知客僧什麽的，累了還能坐一會。”上官如開起了玩笑，越來越覺得這兩個和尚有意思。

蓮青連連搖頭，“我不要坐在門檻上，我要登堂入室。”

“可要是無差別的話，坐在門檻上和坐在屋子裏又有什麽區別？”

蓮青啞口無言，想了半天，隻得向另一名和尚求助，“禪師救我。”

“女施主提防墜入虛無之境，須知萬物有別，才無差別，門檻是門檻，屋子是屋子，你是你，我是我，先存此念，再生無差別之心。”

蓮表也不知道聽懂多少，一拍大腿，“沒錯！”隨後雙手合什，恭敬地向禪師行禮。

上官如同樣似懂非懂，念叨著“萬物有別才無差別”幾個字，恍惚間有所得，卻又說不出其中的感受。

屋子裏陷入沉靜，守在門口的兩名女兵相視一笑，都覺得教頭有點魔障了。

外麵傳來通報聲：“龍王到了。”

蓮青騰地從蒲團上站起來，發現自己的行為有些冒失，急忙坐下，低頭小聲誦經。

這是一次公開拜訪，早晨遞交請求，很快獲得回應，經過一番安排，顧慎為於午後到達鯤社。

鯤社的各個院子裏擠滿了少年人，最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整個地方具有明顯的上官如風格——不拘小節，少年們有的練功，有的聊天，看樣子都很開心，女兵們也不攜帶兵器，對少年呼來喚去，倒像是一群嚴厲的保姆，她們的年紀的確能當此任。

隻是從殺手的角度來看，這裏幾乎等於毫不設防。

上官如小時候就不擅長這種事，當年的鯤社全是歡奴、荷女、野馬等人在支撐，現在她似乎幹脆放任不管了。

還沒走進屋子，顧慎為的堅信就動搖了。

韓芬替荷女傳信，聲稱殺死中原使節的刺客很可能是鯤社少年，顧慎為覺得這是一條線索，可鯤社內所見所聞，讓他懷疑這裏的少年們是否還保持著殺手的能力。

殺手的訓練有進無退，一旦鬆懈，就會快速失去那種本能式的警戒與殺心，這似乎正是上官如的目的。

屋子裏竟然還有兩名和尚，顧慎為既覺意外，又感到是在情理之中，他原以為和尚的介入不會這麽早。

野馬與得意樓弟子卻對和尚的出現充滿敵意，站在門口，不肯再往前走。

上官如笑著起身迎接，神情再自然不過，好像與龍王是再普通不過的好友，“龍王真守時，野馬你好，還有這位……得意樓的前輩，我介紹一下，這兩位是四諦伽藍的高僧，法衝與蓮青。”

法衝是名老和尚，起身向來客合什致意，沒有說話，蓮青卻糾正道：“我不是高僧，隻是和尚，還是一隻腳和尚。”


顧慎為還禮，合二為一的“彭仙人”昂首不拜，隻有野馬向上官如略微垂下目光，算是對舊主人的最後一點記憶與尊敬。

“我的目的很簡單。”顧慎為開門見山，“其實你完全可以寫信給我一個回答。”

“我覺得當麵回答更好，不過在這之前，我希望你能幫我個忙。”

顧慎為一怔，他給鯤社機會洗刷嫌疑，已經算是幫忙了，勉強回道：“請說。”

“法衝禪師是法延禪師的師兄，聽說龍王同時練成無道神功與須彌芥，他很好奇，所以……”

顧慎為頗感惱怒，因為上官如還是沒放棄從前的妄想，仍執著於要改變他的殺心，“所以什麽？”

上官如的目光轉向法衝。

法衝抬起頭，臉上一點也沒有好奇的意思，“佛道本不同門，老衲想知道龍王是如何讓兩派功法相安無事的。”

門口的得意樓弟子突然開口，“佛由道生，無之道包含世上一切功法，佛門內功自然也在其中。”

蓮青怒目而視，“好大口氣，得意樓算道門嗎？恐怕道士們都不肯定承認吧。”

“道即是道，道士修道，凡人修道，得意樓也修道，全是一家，大道之外，盡是歪門斜路。”得意樓弟子似乎非常不喜歡和尚。

上官如苦笑道：“先別急著爭誰高誰下、誰大誰小，讓龍王說話。”

顧慎為走到法衝麵前，“你想知道兩套功法為何相安無事？”

“正是。”

“那就接招吧。”

顧慎為話剛出口，一掌擊向法衝胸口，蓮青與上官如大吃一驚，沒想到龍王竟然說動手就動手，想要阻擋已經來不及了。

“手下留情。”上官如叫道。

“師伯不會武……”蓮青隻喊出半句。

野馬與得意樓弟子卻露出興奮之色，馬上又變得驚訝。

法衝結結實實挨了一掌，既沒有吐血倒下，也沒有渾身顫抖，反而點點頭，“不錯，龍王的確身兼兩大奇功。”

顧慎為收回手掌，麵不改色，好像這樣的結局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上官如心裏卻咯噔一聲，她最清楚不過，這是龍王生出殺機的前兆。

“原來禪師也會武功。”上官如故作輕鬆地說。

蓮青撓撓光禿禿的腦袋，很是不解，“師伯什麽時候……您一直都會武功嗎？好像沒聽師父說過。”

“武功是中原人和西域人的說法，在佛門這是禪定之法。”法衝看著龍王，嚴肅的臉上有了一點表情，像是敬佩，又像是憐憫，“龍王覺得自己被法延師弟給騙了？”

“他就是個騙子，不對嗎？”

蓮青怒吼一聲，“不得汙辱師尊，他好心傳你須彌芥神功……”

“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令我對四偙伽藍沒有威脅。”顧慎為打斷蓮青，心中的確湧起強烈的殺機，“他傳我須彌芥神功，卻不告訴我四諦伽藍卻另有專門克製它的功法。”

蓮青越發摸不著頭腦，“克製須彌芥的功法？我怎麽沒聽說過？”

顧慎為不屑於回答，蓮青是半路出家的和尚，沒聽說過的事情太多了。

法衝搖搖頭，“龍王是聰明人，為何糊塗一時？龍王麾下千軍萬馬，盡可將四諦伽藍踏為平地，克製你的須彌芥真氣又有何用？”

顧慎為又是一怔，他對自己武功的依賴與信任，總是超過對軍隊的重視，此前竟然沒有意識到。

法衝繼續說道：“須彌芥也是禪定功法，老衲所練與龍王並無區別，至於說克製，龍王內功駁雜不純，又有一股魔氣盤踞其間，龍王不加以驅除，反而將其當成進攻武器，希望將它轉嫁給敵人，結果隻能是越陷越深。”

上官如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前行一步，看了看龍王，“禪師說得沒錯。”

顧慎為的內功極為複雜，有無道神功和須彌芥兩種真氣，他以家傳合和勁的法門將兩者分為陰陽，避免了相互衝突，然後以陰陽真氣驅使體內的寒冰勁氣攻擊敵方。

法衝說他越陷越深，顧慎為不以為然，自從發明這套獨特的武功，曾經令他飽受折磨的走火入魔大為減輕，已經多半年沒有發作過，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跡象。

但他明白了自己的掌力為何傷不得老和尚，佛門武功最講究伏魔之力，寒冰勁氣是魔，遭到克製再正常不過。

“請禪師接第二掌。”顧慎為客氣許多，擊出第二掌，不用技巧，甚至沒有動用偏陽性的須彌芥真氣，純以無道神功攻擊，他倒要看看老和尚的功力有多深。

手掌拍在法衝胸前，老和尚吐出一口血，龍王卻直直地摔倒在地，旁觀諸人無不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