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陵閣。
這裡原本有一處三層的小樓,是徐香銘未嫁入隴國公府時的住處,如今閑置出來後,依然有仆人經常過來打掃,可除了徐香銘的那個貼身侍女,柔兒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有鑰匙。
不過一道房門而已,對於很多人來說,都算不上麻煩,更何況,這棟平日裡都緊閉的房門,卻是大開著的。
翻牆躍入小樓,秦鍾低頭走了進去,把濕噠噠的夜行衣換下扔進正在燃燒的火盆中,秋雨淋了這麽久,就算不會生病,但卻冷得要命。
桌上擺著原先丟在馬車裡的百戶官服,上面的汙漬已經被清除乾淨,那個車夫長得粗糙憨厚,卻沒想到是個極其細心的人。
“我要是你,現在就逃出金陵城,然後隱姓埋名。”
秦鍾回頭看了眼宰父旻,笑笑沒說話。
宰父旻站在秦鍾身後,清冷說道:“不過你既在軍演之上出了這麽大的風頭,想必是準備在明國做出一番事業來,我也算說了廢話。”
梅長運的那個大舅子背著胭脂從窗戶外跳了進來,把傷痕累累的胭脂小心放在床上後,向宰父旻單膝跪下,面露狂熱:“卑職陳提,見過殿下。”
宰父旻微微額首,看著陳提問道:“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陳提點頭,小聲說道:“有秦大人的暗中相助,一切都很順利,殿下,安排胭脂出城之事刻不容緩,卑職認為......”
“像他這樣的人,金陵城裡還有多少?”
秦鍾指了指陳提,捧著杯熱茶,看向宰父旻說道:“南鎮撫司裡有你們的人,梅長運的枕邊人,竟然也是你們的人,殿下,你可真讓我刮目相看。”
“無數年以來,兩國交戰,雙方都在各自領土內埋下了無數的人,這本就沒什麽。”宰父旻看了眼秦鍾,淡淡說道,“你也不忘要了,明國絕大部分的國土,當年都是我們齊國的。”
那夜從昭獄出來,沿途見過宰父旻之後,秦鍾便有了些許的打算,可卻沒想到宰父旻竟然在金陵城內有如此可怕的影響力,一個南鎮撫司裡,梅長運身邊至關重要的兩人,竟然都受這位西齊長公主的差遣,那麽六部呢,全國各道州府裡,又有多少像陳提這樣的人?
更不要說,那位替秦鍾解決了梅長運後手的鮮瑜卑。
即便身在錦衣衛,能夠最直接的感受國家機器運作起來時候的那種可怕效應,但宰父旻的舉動,依然令秦鍾震撼。
大明帝國從上而下,多少人都認為,那遙遠的西齊早就成為了大明朝的嘴邊肉,多少百姓認為,只要皇帝陛下願意,大明帝國的鐵騎便能踏平西齊的國都。
現在看來,西齊,只怕沒有那麽不堪一擊,也沒有秦鍾原本想象中那麽弱小。
宰父旻走到床邊,粗粗查看了番胭脂的傷勢,那些可怕的傷口深可見骨,即便有秦鍾的金瘡藥和這些天來的休養,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胭脂奄奄一息的看著宰父旻,掙扎著想要爬起行禮,卻被她按住。
一道勁氣打入胭脂體內,宰父旻皺眉說道:“傷得太重,如果現在就安排出城事宜,恐怕受不了舟車勞頓。”
看向陳提,宰父旻說道:“梅長運死了,你有何打算?”
陳提顯然早有準備,輕聲說道:“殿下放心,我有足夠的把握,到時能夠獨善其身,只是.......”
見陳提看著自己,秦鍾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次為了營救胭脂,宰父旻不惜暴露了金陵城內的兩條暗線,
梅長運深受南鎮撫司鎮撫的器重,將來不說能夠坐上那個位置,但必定不會差到哪裡去,陳提和他那個妹妹,原本應該有更大的用處。 可如今,他們暴露在了秦鍾的面前。
“這件事情之後,你離開南鎮撫司,我會幫你安排個好去處。”秦鍾看著這名南鎮撫司小旗官,緩緩說道,“南鎮撫司是個要緊的衙門,我不管你是明人還是西齊人,既然投靠了這位殿下,我是不可能讓你再呆下去的。”
宰父旻聽了,在旁冷笑道:“若不是怕受我牽連,你豈會對這件事情如此盡心竭力,怕只會放任自流。”
“現在還要對我的下屬指手畫腳,秦百戶,您可真是比明國的皇帝陛下還霸道。”
秦鍾走到床沿邊,看著宰父旻,十分認真的說道:“梅長運該死,所以我才殺他,我不能死,所以我才會幫你。”
“這是什麽狗屁理論?”
“可能你不知道,當初在老家時候,我差點兒餓死,所以這條命算是老天爺重新給的。”秦鍾把掛在火爐旁的衣服擰乾之後,重新穿上後接著說道,“我都還沒娶媳婦,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怎麽能死?”
“再者來說,你別我想的太偉大,雖然我的長相很有欺騙性,不過你要記住,我不是善茬。”
對於這種層次的威脅,宰父旻全當是聽狗放了個屁,充耳不聞,問道:“胭脂可以在這裡住多久?”
“給胭脂的用藥,是錦衣衛裡最好的,我有把握在三天之內讓她能下地走路,之後....便是你的事情了。”
秦鍾看著床上的顏值,眉頭微微蹙起:“梅長運死了,犯人丟了,南鎮撫司一定會追查,這裡也不是長久之地。”
“我們馬上就走,剛才不過是為了躲避一隊巡城將士,才按照你的安排來了這兒。”
宰父旻起身,陳提背起胭脂,小心翼翼的替她披上雨衣,便出了涪陵閣。
外面的暴雨依舊沒有停止的意思,相比梅長運流出來的血早就沒了痕跡,卻不知道那名小妾,到底會如何。
樓梯口有人輕悄悄的走上來,見秦鍾正在穿衣服,便急忙扭過身子,小聲問道:“事情都結束了嗎?”
“是啊。”
秦鍾系好腰帶,向轉過身來的禦瓏行禮道:“多謝大小姐。”
除了柔兒以外,還有誰能拿到這座小樓的鑰匙,還有隴國公和禦瓏淇,秦鍾當然不可能去找隴國公,讓他知道自己與西齊長公主有這麽層關系,那個老小子恐怕會一刀下來,不給秦鍾絲毫解釋的機會。
禦瓏淇上了樓,坐在桌旁,沒有說話。
秦鍾也跟著坐下,笑道:“今晚的雨,下得可真大。”
對於秦鍾的沒話找話,禦瓏淇連白他一眼的心思都沒有,托腮看著桌上燃燒的燭火,愣愣出神。
倒是秦鍾率先沉不住氣,說道:“那個,大小姐......你就沒什麽想要問我的?”
禦瓏淇抬頭看著他,搖了搖頭。
“就不問問我為什麽讓你把這裡打開,也不問問剛才那些人到底是什麽來路?”
禦瓏淇吐出口氣,不耐煩看著秦鍾說道:“剛才你們的話我都在樓下聽得一清二楚,怎麽,要我問問你是怎麽通敵叛國,怎麽幫犯人越獄,你才滿意?”
愣愣的看著禦瓏淇,秦鍾訕笑道:“你都知道啦。”
“我不想管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你有秘密,從那時候在涪陵閣我就知道了,你這個人其實可怕的很。”
禦瓏淇看著秦鍾,好像是準備把以往的疑惑和抱怨全部說出來一般:“誰都不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什麽,說你貪圖功利,前些時候你就生怕別人關注你,爹爹要帶你去北方,但凡是個人都不可能拒絕,你反而不想去......”
“我怕死嘛......”
“當初在皇家園林,我怎沒發現你怕死?”
秦鍾啞口無言。
禦瓏淇冷哼一聲,指著秦鍾鼻子教訓道:“因為那是太子哥哥,是含山,你舍不得讓他們出事,所以不得不出手,可接下來呢,除了陪著太子哥哥胡鬧又是一件正事不做。”
“可是今天你幹了些什麽,因為這些事,將來又有多少人會期待你,我想你也清楚。”
“既然弄不懂,我也懶得懂。”
“只是......”
禦瓏淇攥著手中繡帕,低頭說道:“只是,你不可能是個壞人。”
秦鍾還記得第一次見禦瓏淇時,她是個穿著黑衣的翩翩佳公子, 像個護子心切的老母雞似的,把含山公主護在身後,然後喊來侍衛差點兒把自己和王汲揍了一頓,接觸的越深,秦鍾便知道了。
這位國公府的大小姐,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小女孩兒,從小沒有娘親在旁邊疼著,呵護著,隴國公又常年領兵在外,便養成了她凡事都想著靠拳頭解決的性子。
說白了,就是個沒安全感的小丫頭。
但是心啊,真是玲瓏剔透,什麽道理都明白,什麽事情都看得透徹。
對於秦鍾做得這些事,她既然清楚,肯定知道裡面的風險到底有多大,卻依然義無反顧的過來幫助自己,如果一句謝謝就能解決問題,那還要以身相許這個詞兒做什麽?
可要真這麽做,實在有點兒不要臉。
認識禦瓏淇也有很長時間了,她是自己來到大明之後第一個認識的姑娘,特別漂亮的姑娘。
秦鍾一直很好奇,禦瓏淇的母親到底生得有多好看,否則就憑隴國公那糙貨,絕對不可能生出這等佳人。
“秦鍾.....”
正當秦百戶胡思亂想之際,身旁的禦瓏淇忽然開口說道:“我以前聽爹爹說過,在北方啊,下個月開始便會下雪,有時候血能堆到人的胸口那麽厚,爹爹和蠻子打仗時,最怕下雪,因為這樣,戰馬就沒有了用處。”
“爹爹身上有很多的傷,我只見過幾處,可都很恐怖。”
“爹爹說他不怕疼,可我知道,這世上怎麽可能會有不怕疼的人?”
“秦鍾,你說這次去北方,爹爹......會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