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京師白雲浮動,淡薄的日光從雲層中露出臉兒,透過樹影直射而下,在地面上躍動出碎金般的光斑。著實是個好天氣!
這樣的天氣很適合邊品茗邊閑適讀書,可對於翰林院裡的眾位編修官員來說,如影隨形的燥熱卻讓人更加躁動,難以沉下心來,手中的一本本經史典籍恍若壓在心上的小山,讓人喘不過氣。
大半時間過去,離截至日期越來越近,新進翰林官們待的檢討廳早不複開始的模樣,往常珍貴難得的典籍、卷宗被隨處擺放,斯文儒雅的年輕官員們也一個個糾結著頭髮,面上盡是苦色。
唯獨陸爍悠閑從容,比別人淡定許多,始終保持著世家子溫潤如風的氣度。
讀書是樂事,於陸爍而言更是如此。
賦稅一目相關的書籍雖雜亂瑣碎,其中還帶著許多艱難晦澀的詞句,陸爍卻從中找出不同尋常的樂趣出來。
這些都是前人的心血,許多書外頭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只有翰林院中的官員才有資格閱覽。
陸爍讀了這五六日,早已沉浸其中,不知不覺案上小山似的書目也都被他讀完理解通透了。
至此他才開始細細編纂。
與其他官員邊看編修的方法不同,陸爍是一下子看完了所有要參考的資料,編纂起來也更加遊刃有余。
其他翰林越到後來越顯吃力,陸爍卻是越到最後頭腦越清晰,該做什麽,要做什麽,一條條一件件他都劃分的很清楚。
不過,礙於他要編纂的篇目幅度很大,加之此次編纂時間所余不多,幾乎修完的是什麽樣,交上去的成品就是什麽樣。
這算是陸爍在翰林院中第一次獨立完成一份大的任務,也是一次加官進爵的好機會,再有何青雲前幾日那一鬧的激勵,陸爍打起了十二分精力,心裡默默想著此次定要做一番成績出來。
一天時間很快過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暮靄深重,翰林院的燈火如豆,陸爍案上亦是如此。
與其他翰林官為了按時提交任務不得不留下來不同,陸爍要完成任務的話,時間並不緊張。但他卻不想中途打斷思路,於是準備連夜將手頭未做完的一則篇目直接寫完。
李炎按照陸爍的吩咐,派小廝往陸府遞了信,之後就買了飯食回來,盡心服侍在陸爍身旁。
陸爍匆匆吃了幾口,就伏在案上繼續剛才的進程,一張俊臉被燈火一照如雕刻般,燈影之下更顯認真。
其他編修卻沒陸爍心如止水的定力,忍不住抱怨起來。
“抄錄典籍條目,注明文章出處,隨便找一名貼書吏就可以抄錄完,何必要用我等……”
“寒窗苦讀二十幾載,本以為中了翰林一朝風光,卻要來此修書……”
“是啊,家中父母本以為我進了翰林院,能在禦前侍奉,隨時面見聖上,是最為清貴的去處,不成想我雖為翰林,卻跟抄書匠沒什麽兩樣……”
“先熬著吧,翰林嘛,熬得就是個資歷……熬個一年兩年,自然也就出頭了,當初幾十載寒窗都熬過來了,現在也是一樣……”
怎麽會一樣?
聽到此話的許多翰林官紛紛對視一眼,無奈搖搖頭。
為科舉寒窗苦熬,到底有個出頭的目標在!
此番勤懇修書,雖說張學士已經允諾聖上滿意便給所有人官升一級,他們原本也是抱著這樣的念頭,可不過幾日過去,熱情就已被徹底打消。
編修一事,還真不是個簡單的事兒,單單那一部部厚厚的典籍,就足以讓人望而卻步,更何談還要從中找出有新意又無錯的觀點來,更是難上加難。
隨他們如何閑話,陸爍不動如山,周茂和孫哲也是如此。
周茂跟陸爍一樣、沉浸其中無暇分神關心翰林官們在說什麽。
孫哲卻是牢記住了陸昀的話。
官場上多說多錯,很多時候一句不重要的話,卻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若是讓人記下來背後捅你一刀,連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那日陸爍與何青雲對峙的事情發生之後,各翰林的反應,更讓孫哲堅定了這個想法。
時間一點點耗盡,很快外頭梆子敲了三聲,陸爍抬頭看看正中央的沙漏,竟已快到了子時了。
此時已過了宵禁時間,街上禁止人員走動,陸府是不能回去了,隻得暫時休息在翰林院內。
到了此時陸爍才有精力抬頭看看同僚們, 發現竟沒有一個走的,有的還在伏案書寫,有的卻已經流著哈喇子睡著了。
陸爍看看手下的書冊,已是寫的差不多了,他將東西收拾放好,就也和衣在翰林院睡下。
打雷似的呼嚕聲響在耳側,陸爍這一夜睡的並不踏實,更何況有人熬了個通宵,以何青雲為典型,他似乎與陸爍較上勁兒了,一整夜未睡看書,燈光亮著,陸爍極為不適應。
清晨起來迷迷糊糊,眼睛都睜不開,一把冷水敷在臉上才算好了些,又用了杯參茶提神,陸爍便又再次生龍活虎。
陸爍匆匆用了飯,便又繼續昨日未盡的工作。
“賦稅”一目共十七個條例,陸爍查詢資料對這些條例修改了一番,又另外增添了十二個條例,共二十九條例,如今他已完成二十一則,只差最後八則。
這八則卻是最麻煩的。
陸爍看了本朝賦稅制法,基本上是沿襲唐製,一向喜歡並善於創新的太祖皇帝,於此事上卻顯得極為固執,並不敢輕易擾亂賦稅規則。
仔細看過一遍《大齊典律》上有關賦稅最原始的條例規定之後,陸爍倒是很理解太祖皇帝。
賦稅關系到每家每戶,不論你是一無所有的佃農還是坐擁萬畝良田的豪強地主,都必須要面臨賦稅的問題。
朝代更迭不久,一些舊習很難立刻更改,大齊立朝至今,不論是平民百姓還是朝臣,甚至是高高在上的太祖皇帝,都要受這一規則製約。
可以說,除非是腦子瓦特掉的昏君蠢材,才會無視這套規則,憑個人心意行事,否則就必須要學會在各方利益中尋求一種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