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余越部王帳,比之梁亥特部羅敦自己居停的帳落,自然是大了許多。畢竟是一個坐擁數萬部民的大部落,若不是突厥強勢,千余越部在陰山南北,足可以稱霸一方了。
這王帳由十幾個大牛皮帳篷組成,互相連通,多用支撐,最大的一塊空間足可容納百余人在王帳之中。
王帳中心大柱伸出帳頂,上面飄揚著蓋達烏頭的王旗,青底白纓,獵獵舞動。
遠遠而看,這座王帳依山佇立,頗有氣象。雖然比之始畢可汗的金狼王帳簡直如城池一般規模還大是不如,但在陰山南北,已經是讓人仰望的存在了。
但是這座頗有氣象的大帳,湊近了看卻漏出了老底。帳幕就是一層牛皮,還多有補丁。寒酸之氣擋也擋不住。
原因無他,千余越部部民數萬,一直是突厥重點關注對象,壓榨逼迫無一不為。去年大戰,千余越部就被迫貢獻了上萬羊馬,數千石糧食草料,甚至連度冬準備的牧草都動用了相當大一部分,一冬下來,牲畜因而損失近半。
千余越部更有數千部民被強征,隨突厥軍南下,作為輔兵,突厥人一旦撤退之際,最先丟下的也是這些各部強征而來的部民輔兵,一場大戰下來,也折損了上千人。
如此境遇之下,蓋達烏頭要是先翻修他的王帳,那估計這族王位置就坐不穩了。
羅敦和蓋達烏頭並轡而入,穿過營地,靠近王帳時候看到蓋達烏頭居所這麽個寒酸景象,羅敦都替老朋友趕到心酸。
梁亥特部居於陰山之內,部民又少,雪狐毛皮生意做得火熱,算的是關上小樓成一統,除了要擔心突厥人壓迫加緊,會將梁亥特部從陰山內趕出來之外,日子過得甚是滋潤。羅敦更是有些懶惰,族中多少事物都讓烈烈去料理,和各部往還也都是烈烈的首尾,已經幾年未曾出陰山一步了。
只見這個王帳,就知道蓋達烏頭現在承擔著多大的壓力。羅敦忍不住就對老友有些愧疚,轉頭對蓋達烏頭道:“這幾年也真是難為你了…………此次會盟成事,千余越部缺什麽,盡管說話,掏空家底,也得讓千余越部強盛起來,你這一部,可是我們的主心骨!”
蓋達烏頭勉強一笑,並沒答話。
這時王帳簾幕被衛士從內掀開,就見一名高壯的中年人大步從內走出。
這高壯中年人眉目之間和蓋達烏頭甚是相似,鷹鼻深目,顯出了蓋達家有著部分西域塞種的血統,若不是發福了幾號,應當是頗為英俊。
這高壯中年人一身錦緞華袍,衣袖領口都有毛皮裝飾,結辮垂發,走出來就是滿臉堆笑:“羅敦老伯終於到了,快點入內,大家都在等候老伯到來!”
羅敦大笑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手丟給烈烈:“也是幾年不見…………黑果,你爹老成這樣,你怎麽倒是發福了?不是什麽事情都丟給你爹操心吧,九姓會盟之後,這些事情,可得都要你擔起來,讓你爹清閑幾天!”
高壯中年人正是蓋達烏頭的長子,蓋達黑果。隨著蓋達烏頭老去,現在千余越部大小事務,倒有一大半是掌握在他手中。蓋達黑果為人頗為隨和,在九姓部族當中人緣不壞。
不過在羅敦看來,蓋達黑果性子軟了一些,並不是帶領九姓部族能撐過這段難熬時日的理想繼任人選,不過這是蓋達家的家事,他與烏頭關系再好,也不能在這上頭多說什麽,也只有盼著老朋友烏頭能夠命長一些了。
不過瞧著烏頭這蒼老憔悴的樣子,只怕是難。
說起來十余年前,在陰山南北掀起大戰的三個老家夥,
他絕了後,烏頭後代不過如此。倒是那老徐敢的孫子,著實讓人豔羨啊…………也不知道老徐敢怎麽教導出來的!想及這裡,羅敦忍不住就回頭看了烈烈一眼,自己選的這個繼承人,雖然和自家沒有血緣關系,但是能耐繁钜,不貪享受,行事果敢,倒是讓人滿意…………只要他將來能將步離也照料好!
聽見老伯調笑,黑果只是滿臉堆笑,臉上肥肉將眼睛都快擠得沒有了。
“羅敦老伯這是說什麽話,小王能有什麽本事,九姓會盟之後,一切大事還不是諸位長輩操持拿主意…………時候已經不早了,這就請老伯入內罷?”
老王親自出迎,小王語氣又謙恭到了這等地步,千余越部對羅敦的面子給得十足。羅敦心下也自滿意,原來的一點點顧慮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回頭示意烈烈等候在外,舉步就想入內,結果衣袖一緊,被人拽著不讓上前。
羅敦回頭一看,就見步離渾身繃緊,一雙小手死死拽著自家衣袖,不肯撒手。
羅敦無奈,看了黑果一眼,黑果大度一笑:“這就是羅敦老伯在陰山中收養的那個小孤女吧?隨老伯一起入內,也自無妨。”
羅敦對步離輕喝一聲:“要麽隨我入內,要麽就在外面等候,你再鬧事,三天不給你吃飯!”
步離緊咬嘴唇,手上氣力放松,但仍不肯松手,擺明了就是羅敦去往哪裡,她就跟往哪裡。
黑果彎腰伸手肅客,蓋達烏頭下馬在旁陪伴,場面已經給到十足的羅敦,身邊拖著個尾巴步離,就這樣大步走進了千余越部的王帳之中。
王帳的大廳之內,比之外間,光線頓時幽暗了下來,幾十盞油燈燃動,散發著難聞的煙氣,千余越部也沒那個財力在油燈之中添加香料。
享用慣了的羅敦,一進來就覺得憋氣,更閉上了眼睛適應一下帳內幽暗的光線。
身邊一直吊著的步離, 這個時候喉間突然爆發出一陣嗚嗚之聲,宛若一隻遭遇了絕大威脅的幼狼,雖然閉眼,可羅敦也能聽見步離兩把匕首都抽出來的響動之聲!
沉重帳幕,在羅敦身後不遠處放下。
羅敦緩緩睜開眼睛,掃視一眼大帳之內。
這大帳有十幾根柱子支撐,將能容納百余人的空間割裂得支離破碎。煙氣在帳內緩緩浮動。帳內兩側,正是臉色難看的九姓部族所來貴人。在他們身後,都站著千余越部戰士,直刀出鞘,反射著燈火光芒。
而在上首,兩張胡床並列,原來就是蓋達烏頭和蓋達黑果並肩而坐理事的所在。
但是現下,這兩張胡床之上,坐著兩名貴人。一人皮衣皮帽,三十余歲的年紀,臉頰瘦長,編發為辮從兩側垂下,眼神漠然凶戾,不知道親眼見過多少血腥殺戮才能磨練出這種神情來。
而另一人二十出頭的年紀,卻穿著漢人錦袍華服,束發戴冠,形貌頗為英俊,只是一隻鷹鉤鼻子有點煞風景。
這人正在把玩著腰間懸著的一塊漢人玉佩,碧綠可愛,青翠欲滴,一見就知道不是凡品。
見到羅敦進來,這年輕人還抬頭嘻嘻一笑,算是給羅敦打了一個招呼。
這兩名坐踞在胡床山的貴人,身後高高低低的站著十幾名親衛,內有镔鐵鱗甲,外套皮袍,俱佩長刀。皮帽後都懸著用草汁染成青色的狼尾。
突厥人,執必部,青狼騎。
那個漢人打扮的年輕人,羅敦並不識得。但是那個三十出頭的窄臉貴人,羅敦卻認得。
正是掌握執必部統兵之權,執必部的阿賢設,執必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