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樂韓約二人,一身泥塵,遙望向南。
山勢在此間已經漸漸平緩,立馬山巔,已經可以看見腳下蜿蜒的桑乾河谷,還有莽莽榛榛的大片河谷林地。
徐家閭就在不遠處,幾十裡路程范圍之內。
就是徐樂,這樣晝夜兼程的趕路下來,也沒了天生的那種瀟灑氣度。神色既是疲憊又是略帶一點焦躁。等趕到此間,這焦躁神色尤甚。
倒是韓約,趕到出山的地方,明顯松了一口大氣,這一路過來,兩人都是拿出了吃奶的氣力趕路。虧得徐樂坐騎吞龍神駿,韓約坐騎也是在梁亥特部精選出來的,才支撐得下來。
眼見徐家閭就在一天的路程之內,眼前一片安靜祥和景象,韓約被徐樂帶得繃緊的神經也放松了下來,現在午時,入夜之後,就可以進徐家閭,拜見老太公,見到自家母親和小弟,踏踏實實睡一覺,再商量下一步行止如何了。
但徐樂的神色,仍然緊緊繃著。胯下神駒吞龍,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緊張不安,輕聲嘶鳴。
韓約望向徐樂:“樂郎君,怎麽了?”
一種莫名的感覺,只是縈繞在徐樂心間,將自己情緒緊緊的揪著。讓自己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這種不安和緊張,哪怕是徐樂帶著步離潛入千余越大營之中,也從來未曾有過的。
面對韓約質問,徐樂也只是搖搖頭,勉強說了一句:“快些趕路吧,早一刻回到徐家閭,也是好事!”
話音方落,徐樂就已經抖動韁繩,吞龍長嘶一聲,順著山道向著南面快步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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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榻之上,已經消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徐敢,靜靜的聽完杜充語無倫次的回報。
老人一直閉著的眼睛睜開。
阿樂在雲中,真是做出了好大事業啊,竟然讓王仁恭遣軍而來!
自己這個孫子,終究不是池中之物,一旦放出去,就如龍入大海,再不可複製。總會造就出一番英雄事業出來!
對於自己被徐樂牽連,徐敢半點沒有放在心上。對於徐樂為什麽突然投效了劉武周,徐敢相信也自有他的理由。只要孫子做了決斷,他這個當爺爺的,就是無條件支持。
阿樂應該也想到王仁恭睚眥必報的性子,正在兼程向這裡趕來吧?自己可要撐到阿樂趕來的那一刻,自己還有太多話要對他交代!
遙想自家孫子在雲中之地不知道怎樣雄姿英發,逼得一郡太守惱羞成怒,徐敢在這一刻,嘴角竟然浮現出一絲笑意。
徐敢淡淡吩咐一句:“杜家阿大,去敲鍾。”
杜充愣愣點頭,轉身而出,奔到徐敢宅邸之前的一株古樹之下,正有一口生鏽的鐵鍾懸吊在此,杜充抄起一根棍子,當當當的就拚命敲擊。
鍾聲響動之聲傳進臥房來,徐敢微笑著看著已經進來探視的韓家母子,對著韓小六道:“小六,怕不怕?”
韓小六早就興奮得鼻翼扇動,冬冬的拍著自己胸脯:“有啥好怕的!咱也要跟著樂郎君,去做一番好大事業出來!”
徐敢笑著吩咐:“那抬我出去罷。”
鍾聲響動,驚起徐家閭閭民。
這閭中就三十余家的規模,多半都是歷年依附而來的流民。
流民之中,素來青壯多,老弱少,這十余年中,成家的也不算多。身在邊地,日子艱難,又屢經兵火,能活下去都不容易,想開枝散葉,更是難上加難。
這些青壯,在冬閑之際,
都受過徐敢的教傳。在盜匪尚多,或者突厥入寇風聲傳來之際,這一旦鍾響,就要閭民攜兵刃齊出,準備保衛全閭了。這也是幾百年亂世當中,中原大地處處塢壁堡寨在邊地所留下的遺風。每一個村閭,幾乎都算得上是一個有戰鬥力的單位!
數十名閭中青壯,本來冬閑在家無事,聽聞鍾聲,腳步聲雜遝的就疾疾而來。人人都背負著弓矢,有的娶妻了的,家中婆娘都跟來了,一群人就看見杜充傻站在古樹之下,七嘴八舌的紛紛詢問。
“杜家阿大,到底什麽事情?”
“老太公呢?”
“剛才聽見有人喊閭門,是你在寨牆上值守,外間出了什麽事情了?”
杜充本來就不是一個能言善道之人,現下更被突如其來的噩耗震得還沒反應過來。眾人七嘴八舌的逼問,讓杜充漲得滿臉通紅,卻半個字也掙不出來。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老太公出來了!”
一眾背弓持刀的漢子立刻放過了杜充,紛紛行禮下去:“太公!”
徐敢宅邸門口,韓小六背著一口硬弓,雙挎兩撒袋羽箭,腰間還插著一把直刀。正背著消瘦的徐敢出來。
韓大娘從馬廄中牽出一匹馬來,兩人一起將徐敢扶在馬上。
雖然雙腿無力,肌肉萎縮,但是一旦到了馬背上,白發如霜,滿臉老人斑,已經有若風中殘燭一般的徐敢,腰背自然挺直,雙眼也有了神采,宛然還是當年那殺氣迫人的北周大將!
徐敢掃視一圈在他面前行禮的閭民,看著這徐家閭熟悉的一草一木,微微有些感慨,但這點波動,也轉瞬間就被壓了下去。
在這裡蟄伏十幾年,還養育出徐樂這麽一個孫子,已經足夠了。自己的路就要走完,下面的路,就該阿樂自己走了。
但願老頭子還能來得及見上阿樂一面!
徐敢終於開口:“阿樂出而行商,在雲中不知道怎樣惡了王太守,王太守遣軍而來,收治徐家閭。”
人群原來還有點輕微的聲響,這個時候全都沉寂了下去,每個人都是目瞪口呆。
徐敢淡淡一笑:“老夫我還想見阿樂一面,不會在這裡等死,馬上就要離開,跟隨與否,你等自便,不過也快點收拾,暫離閭中,兵過如洗,可不是鬧著玩的。”
眾人還是鴉雀無聲。
這個時候,韓小六已經回轉馬廄,將最後兩匹馬也牽了出來,服侍自己老娘上了一匹。韓大娘這個時候也扎束整齊,也背著一張弓,挎著兩撒袋羽箭。邊地女子,在緊要關頭,也是要持弓上寨牆朝下放箭的!
徐敢對著眾人一笑:“這十幾年來,老夫盡力維持這個村閭,最後卻無法克終,也算是大家緣分盡了罷…………”
一句話未曾說完,徐敢就朝著韓小六點點頭。早已收拾停當的韓小六,上來牽著徐敢韁繩就要離開。
但為大將,決斷就要果決明快,且一旦決斷了就要馬上執行。雖然舍不得這徐家閭,舍不得這十幾年心血,但是這個時候婆婆媽媽的做小女兒狀,又有何用?
徐敢雖然年老,但是臨事之際,仍有當年風采!
樹下呆呆站著的杜充,突然大喊一聲:“太公,我隨你走!”
接著杜充掉頭便跑,去取自家的馬匹。
被驚呆的人群也騷動起來,每個人都面面相覷。
雖然日子艱難,但是中還算得上平和的徐家閭,就這樣散了不成?這到底是怎生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