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營地之中,仍然是一片喧囂而難以收拾的景象。
多少青狼騎亂紛紛的東一團西一簇,圍著火堆在紛紛的雪花中,或者埋頭吃喝,或者低聲議論,有些情緒失控的還在大聲喝罵。
而百夫長十夫長這些骨乾,和王帳護衛一起,只能警惕的注視著這一切,不敢上去收拾秩序。這個時候再以強勢手腕鎮壓,只怕真要激出兵變來!
大家只能防著有頭腦實在發熱的,如果鼓動兵變,那就得斷然出手,甚或還得護著執必賀脫離此間。
但這已經是最壞的打算了。一場慘敗之後,精力體力消耗殆盡,又是如此冰寒天氣,這樣激憤情緒,就在如此低溫之下,總會慢慢平複下去。然後執必賀與一眾親信再出而收拾局面,重整軍心。
只不過這軍心士氣,再怎麽重整,一時間也回不到此前了,再碰見徐樂躍馬陣前,只怕這些青狼騎也再難上前迎敵。沒有半年以上的修養生息,愈合創痛,青狼騎再難恢復此前那種凶悍暴戾敢戰之氣了。
王佑就在失巴力帶領的數十名王帳護衛的簇擁之下,匆匆從這些散亂的青狼騎中間經過。
絕大多數青狼騎,都已經麻木了,灰心沮喪,只顧吃肉喝酒,懶得關顧身周一切事物,一場激戰之後,自家到底是死是活,都還有些恍恍惚惚。但仍有不少青狼騎,在王帳護衛經過之後,衝著隊伍大聲叫囂。
“汗旗都看不住,你們佔了最好的草場,用最多的奴口,南面的繳獲也盡著你們,養出的都是一群廢物!”
“還呆在這裡做什麽?凍也凍死個人,既然打不贏,就快往北走啊!”
“老汗老了,拿咱們兒郎的性命不當回事了。咱們也打不動了,放咱們回去也罷!”
青狼騎叫罵之聲撲面而來,有些激動的還按著兵刃挪動幾步,似乎要擠過來的模樣。
王帳護衛一個個都神色緊繃到了極處,死死的按著腰間刀柄,一聲不吭的加快了在營地中穿行的速度。
被這些王帳護衛夾在中間的王佑和兩名從人,王佑不用說了,面如土色,幾乎在馬鞍上都坐不住了。他那兩位從人,算是慣走塞外草原的輕俠,膽氣過人,這個時候都做好了死在這執必部營地中的準備,總覺得下一刻就會發生兵變也似!
王帳護衛穿過雪地,直入雪原。那些青狼騎終究沒有鬧得太過火,還是各自回到了火堆旁邊,繼續吃肉喝酒罵天罵地。
王佑坐在馬背上,如此天氣,都覺得汗透重衣,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身後營地中傳來青狼騎傷號一陣又一陣的哭嚎之聲,讓王佑覺得自己還在重重地獄當中。不要說原來追隨王仁恭所在的通都大邑首善之地了,就算善陽城,此刻想來,仿佛都若天堂一般。
失巴力看著王佑失魂落魄的模樣,淡淡一笑:“大使別怕,我們突厥男兒就是這樣,只服氣能帶領他們打勝仗的貴人,一旦誰不能領著他們打贏,帶著部族一路朝上,就要鬧起來的。不過有某護著大使,不也平平安安的出來了麽?這些狼崽子,還是怕某的,大可不必擔心。”
王佑眨巴著眼睛,不知道該怎麽答覆才好,只是諾諾稱是。
失巴力又歎了口氣:“老汗真的是有些老了…………”
這一句話,哪怕膽戰心驚如王佑,都覺出有些不對來。但身在突厥人地盤,哪裡敢多說一個字?
失巴力也沒就著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而是擺了擺手。
十名王帳護衛上前,除了每人坐騎之外,還有一匹備馬。備馬鞍側,一邊一個鼓鼓囊囊的皮袋子。
失巴力笑道:“辛苦這麽一趟,總該有點禮物,不然王太守得嘲笑咱們執必部不懂禮數。大家都是要長遠打交道的,可不能讓王太守小瞧了咱們。你這兩名從人,實在不成,怕是護不周全大使,這一個十人隊,就陪大使回返,總能平平安安保大使到善陽,還有些小小禮物在馬上,請王太守和大使笑納…………就這樣吧,大使請了!”
失巴力在馬背上撫胸一禮,然後就毫不猶豫的策馬轉頭而去,隻丟下王佑一行人在雪原之中。
王佑呆呆的還未曾完全反應過來,那十夫長不耐煩的催了一句:“快點走罷!想在這裡凍死不成?”
王佑這才掉轉馬頭,在那十人隊的護衛下尋路避開劉武周他們所在,踏上回返善陽的道路。
寒風撲面而來,離開執必部大營越遠,王佑的頭腦總算是清醒了一點。一個念頭就在胸中冒了出來。
這似乎是失巴力在以執必部主人的身份,在向王仁恭帶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過轉眼這念頭就被王佑丟開不想,自家只要回到善陽就好,這條性命就算是回來了, 還管執必家這些事做什麽?自己這輩子,再也不要和這些突厥人打交道就好!
烽燧之中,執必賀在箭孔處,靜靜的看著王佑被失巴力護衛著走遠。
掇吉侍立在後,猶豫半晌,終於問了一句:“老汗,真的不撤軍麽?”
執必賀遲緩回首,淡淡一笑:“撤不得啊…………”
掇吉想說什麽,欲言又止。執必賀拍拍這老軍奴的肩膀:“某都知道,某都知道……”
掇吉垂首,再也不說什麽,仿佛就準備沉默到天荒地老。
執必賀輕聲道:“真想知道,這劉武周,現在到底在做什麽盤算啊…………”
馬邑郡這場風暴,參與其間之人,都想爭取主動權。執必賀冬日斷然南下,也是為此。但是這北面戰場的主動權,卻被擁有徐樂這員悍將的劉武周所爭取到!
此時此刻,執必賀只有硬撐等待!
執必賀再也不和掇吉多說什麽,緩緩離開箭孔,直走向自家兒子養傷休息之所。
執必思力喝了不知道什麽樣的草藥,又因為失血太多,一直在昏昏沉睡。幾名巫醫在旁照料者他,看到執必賀進來,幾名巫醫忙不迭的撫胸行禮離開。
執必賀坐到執必思力榻側,看著自家兒子那稱得上英俊的面孔。
執必思力在昏睡之中,突然喃喃自語:“阿爹,那徐樂,那徐樂!”
執必賀撫摸著兒子頭髮,輕聲安慰:“一切有阿爹在,一切有阿爹在…………”
執必思力又繼續沉沉睡去,而執必賀坐在榻側,垂老之像顯露無遺。誰也不知道,這位執必部老汗,還能在這樣的局面下,支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