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兵箭手突然要闖營而出之前,烽燧之內,劉武周和苑君璋已經默然相對良久良久。
已經蟄伏了兩天一夜的工夫,軍心士氣已經又低沉下去了不知道多久。火候已然是足夠,再拖下去,就要軍心散盡。
這個時候,就要開始行事了,也是一番籌劃的最後幾步!
但是雖然一切都是在按計劃進行,可究竟是死裡求生,而今而後每一步都是在賭博。哪怕膽氣豪壯,性子乾脆強硬如劉武周和苑君璋,在這最後關頭,仍然略略有點遲疑。
兩人馬邑鄉間出身,不過也是輕俠一流的人物。從軍之後,出征海東,經歷了數十萬隋軍崩潰的大敗局,見過東海波濤巨浪將隋軍戰船拍入海底,見過亂軍衝擊大業天子的車駕,見過大業天子征發的數百萬民夫死傷近半,轉運糧秣途中的累累白骨!
好容易才巴結到恆安鷹揚府郎將的位置,又處於直面強盛起來的突厥第一線,兩人散盡家財,殫精竭慮,恨不得將自家所有東西都掏出來以結好麾下將士,招攬馬邑精銳。
每一日都過得戰戰兢兢,每一日都都似乎在生死線上徘徊。
可又有什麽辦法?他們不是世家出身,每想向上攀爬一階,就只有拿自己的性命血肉去拚!
可一個王仁恭而已,這位郡公,雖然暴得大隋名將之名,可在劉武周和苑君璋看來。性子剛愎不能容人,戰陣指揮也是平平,縱然有些謀算,但並不算得這世間第一流的人物。
可他是世家出身,有身份,有地位,天然就能讓人為他效命。天然就能得馬邑大多數人歸心。更不必說王家遍布大隋的那麽莊園園囿,每年源源不斷的給他提供財貨軍資,讓他可以輕易就養起上萬的軍馬,他將馬邑百姓視為奴狗,竭力盤剝,毫不顧惜他們的生死,而因為他的出身,馬邑鷹揚府的那些軍將士卒,還是得老老實實為他效力!
擁有這麽多資源,哪怕王仁恭失敗再多次,只要一次成功,就能將他們迫至絕境。而最終王仁恭也用絕糧這個手段,達到了這個目的!
此時此刻,只有行最後一步了。而且還要將王仁恭麾下精銳盡快打垮,好吞並他的實力。這樣才能早早在馬邑底定局面,防止河東李淵或者別的什麽家主趁著馬邑大亂過來伸把手,他們一番辛苦,又是白費,最後也還是性命不保!
每一步都是如此艱難,這世道到底是怎生回事?只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世家出身麽?
這個鬥室原來就是執必賀的居所,離去之際,將這居室中一切陳設全都拆走了,而劉武周也沒那個心思重新布置,只是草草堵住了箭口,寒風從縫隙中透入,這鬥室之內冷得有如冰窖一般。
劉武周端起面前冰涼的酒碗,喝了一口。濁酒入腹,如一道冰線一般直入腹中,絲毫感覺不到暖意。
別看劉武周一副粗豪模樣,其實極少沾酒,酒量也窄。今夜卻是很喝了些,但越喝眼睛卻是越亮,鋒銳得有如利劍一般。
而在對面的苑君璋,酒量其實極大,在恆安鷹揚府中有千杯不醉之名。但他性子高傲,也沒人能和他喝到一起去。今日飲了幾碗,卻像是不勝酒力,眼神迷茫。
劉武周苦笑一聲:“早知道在鄉間為豪俠就是,何苦一心想著出人頭地?不然的話,我劉家五個兄弟,現下也應該還剩下三兩個。你苑家七個兄弟,現在也就只剩下苑四一個。咱們混個寨主的位置,守在一起,快快活活的過日子不成麽?”
苑君璋哈哈一笑:“說這些做什麽?當時還不是你,煽惑得咱們熱血沸騰,
非要跟著你從軍?說大業天子提拔寒門為驍果,咱們這身本事,不能埋沒鄉間,好去博個功名?結果就一步步的走到現在,你答應某的金紫衣冠呢?你答應某的開府儀同呢?現下在哪兒呢?”劉武周也是哈哈一笑:“只要不死,總跑不了你的!”
苑君璋拍著劉武周肩膀,一副醉態可掬模樣,只是嗤嗤的笑:“可某怎麽算,咱們都是死多活少!”
劉武周點頭:“我們想活,王仁恭就得死!”
苑君璋醉態漸漸收斂,沉沉點頭:“王仁恭就得死!”
“可王仁恭一向警蹕森嚴,除非營造某個場面,他覺得必勝,和咱們面對面!”
“這廝從來惜命,讓他現身在咱們面前,好有這一擊的機會,卻是最難!”
“還要有一名最為勇銳之士,行此博浪一擊!”
“然後還得一下將王仁恭的兵馬打垮,讓他那些族中子弟,無法重整旗鼓。讓我們一下就能吞掉馬邑鷹揚府的這上萬人馬,不然就是為別人做嫁衣裳!”
兩人又急又快的往來幾句,然後對視,眼神酷厲之極。每一步都要做到,才可能有點勝機。可是還能如何?這個世道,這個出身,想要牧野鷹揚,只有賭上性命!
劉武周沉沉道:“麾下兒郎能聽話麽?”
苑君璋搖搖頭:“兵隨將轉草隨風,抓好軍將,恆安鷹揚兵受你恩重,還能不跟著你走?這些軍將,半數是跟著咱們從高麗回來的,其他人也恨王仁恭入骨。至於最重要的恆安甲騎,小四那裡,不必擔心。但是黑尉遲呢?”
說到此間,苑君璋忍不住就壓低了聲音,仿佛怕被今夜宿衛在烽燧之中的尉遲恭聽見也似。
劉武周搖搖頭:“黑尉遲有小四陪著喝酒,不在門外。”
他又點點頭:“黑尉遲欠某的,這漢子恩怨分明,他欠得太多,除了還命,沒有別的。他盡可不必擔心。”
苑君璋抓著自己胡須:“你說不必擔心黑尉遲,那就不必擔心了…………那執必部呢?”
劉武周搖搖頭:“你問於某,某卻問誰去?對執必部,只能聽之而已。看執必賀這老家夥,想不想扳回這一局!”
苑君璋沉聲道:“那就賭了?”
劉武周沉默少頃,最終苦笑:“不賭還能如何?某兩人,還能回得去麽?”
兩人對望一眼,都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各自搖頭,舉起酒碗一碰,一口飲盡。
就在這個時候,營門口的騷亂之聲,隱隱傳來。一直緊緊繃著神經的劉武周和苑君璋一下站了起來,劉武周大步走出門外,沉聲詢問:“到底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