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朝前推上一些。
苑君章一行踏入鷹擊郎將衙署門口的時候,往常那些守門老軍再是仗著老資格憊懶,都得起身行禮,然後再接過坐騎韁繩,迎苑君章入內。
但是今日,這些老卒起身倒是起身了,但一個個不知道是舊傷發作還是天氣引動了老寒腿,一個動作慢似一個。苑君章沉著臉在馬背上等了幾個呼吸時間,這短短距離,這些看門老軍還沒磨蹭出一半來。
看到苑君章冰寒的目光掃過,居然還有人彎腰劇烈咳嗽起來,看那模樣,下一刻把肺咳出來都有人相信。
苑君章這一刻倒是氣笑了起來,終於開口,對著徐樂笑道:“樂郎君,沒想到你一來倒是得了我們恆安府的軍心民心,真是了不得!”
徐樂笑眯眯的拱拱手:“神武小兒,當不得苑長史誇獎,這點聲名,還不都是劉鷹擊和苑長史成全。”
苑君章哼了一聲:“我哪能成全你!我一個四弟,都在你手裡灰頭土臉,你這都是打出來的名聲!咱們馬邑,不都看重這一點?”
不等徐樂又笑嘻嘻的回話,苑君章狠狠一擺手:“樂郎君,我對你算是客氣了,沒有收繳你們幾人兵刃,現下要去見劉鷹擊了,是不是請你們幾位自重一些?”
這一點苑君章說得沒錯,雖然剛開始的時候苑君章護衛用兵刃環逼押送,但是到得後來也是隨行而已,徐樂幾人的兵刃都未曾收繳,那從頭到尾一聲不吭的小狼女步離,兩隻手都始終按在自家匕首之上,這些護衛也就當沒看見。
雖然其間有這些恆安鷹揚兵的自傲,覺得哪怕徐樂幾人本事再大,在這雲中城內也飛不到天上去。但是這面子,卻是留了出來的。
徐樂一笑朝苑君章拱拱手:“多謝苑長史看顧。”
話語聲中,徐樂微微示意,韓約不作一聲,將手中背上兩面盾牌都摘了下來,重重丟在地上,濺起煙塵。宋寶也滿不在乎的丟下了手中長矛,這個時候宋寶也看明白了,最多就是給趕出雲中城,性命是絕對無礙的,這個時候表現得越是強項剽悍一些,就越是將來的大好名聲!
小狼女步離左右看看,按著匕首就是不肯放手。
徐樂策馬湊近一些,溫言道:“步……步離,放下兵刃好不好?咱們去見劉鷹擊,請他來救羅敦阿爺,這劉鷹擊管著幾千鷹揚兵,千余越部也怕他。既然要見劉鷹擊,帶著兵刃就不大合適,要不你就在門外守候?”
步離眨著大眼睛想想,又看看徐樂英挺的面容,搖搖頭,長發波動,有若黑色波浪。小狼女默默解下腰間兩把匕首,輕巧翻身下馬,將兩把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地上,徐樂眼快,看見步離隨手又摸了一塊石子藏在手裡。徐樂咳嗽一聲,決定就裝作沒看到。
步離帶頭,大家紛紛下馬,而老軍們也終於磨蹭到了苑君章面前。無精打采的接過韁繩。
苑君章怒瞪這些老軍一眼,這些老軍也渾不在意。和這些為恆安府立過功的老卒實在沒法計較。苑君章只能冷著臉翻身下馬,一眾護衛都翻身重重落地。
苑君章朝徐樂伸手肅客:“請!”
這一動作,表明以恆安府長史之尊的苑君章,幾乎是拿徐樂平等對待!
宋寶看著這一幕都忍不住有些激動了起來,他浪跡江湖,東奔西走,磨練技藝,賭命搏殺,不就是為了能有所上進?不就是為了能躋身官人行列,將來讓自己家名也能傳諸子孫?
跟著徐樂,真的說不定有這份可能!
如此亂世,徐樂這種本事,只要不死,終究埋沒不了,在哪裡都能出頭。
高傲如苑君章,也不得不看重這神武縣出來,此前還籍籍無聞的一名鄉間少年!徐樂朝苑君章拱手回禮:“不敢。”
終於到得雲中城的統治中心面前,和一方重鎮要開始打交道了。徐樂一掃臨陣之際的英風銳氣,卻是變得溫文儒雅,行禮進退,一絲不苟,卻似多年世家子弟出身風范。
苑君章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心下已經認定。這名出身神武的少年,一定不是尋常鄉間長成,只是有卓越習武天賦的普通少年!徐樂身後,一定藏著什麽秘密!
苑君章再不多說什麽,當先引路,一行人魚貫而入。
一入前院,那曾經照過一次面的劉武周,已經難得的穿戴整齊了,胡須都搭理得整整齊齊,正降階迎候。
和韓約並肩跟在徐樂身後的宋寶,頓時腿就一軟。旁邊那個悶葫蘆韓約不知道怎麽回事,闖蕩江湖多年的宋寶卻知道這是罕見罕聞的殊榮!
晉末以來,不僅世家與寒門之間,就是官民之間,也判若泥途。兩個階層,等於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官身迎候平民,罕見罕聞得只有王猛等寥寥幾個例子。
劉武周再是親民,再是出身低微,現在也是大隋的建武校尉,是恆安鷹揚府的掌兵大將,是雲中城一地之主!對於一個平民百姓,還只是初出茅廬的少年,如此禮遇,已經無以複加!
在這一刻,宋寶隻覺得自己眼前都是星星,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連肩膀傷口,都不覺得有什麽疼痛了。
徐樂卻絲毫沒有不知所措的樣子,從平時步伐變成碎步,趨前幾步,端正拱手彎腰行禮:“神武小兒,如何當得鷹擊降階相迎?此刻正是來向鷹擊領罪,還請鷹擊發落。”
劉武周和苑君章對望一眼,苑君章微微搖頭。這個晚輩進見長輩的禮節,徐樂做得無比流暢,挑剔不出一絲毛病來,劉武周在大隋官場歷練這麽久,還隨侍過大業天子,都不及徐樂這一疾趨,一行禮之間的瀟灑氣度!
這小子到底是什麽家世?
心中轉著和苑君章一樣的念頭,劉武周親熱的扶起徐樂:“某鎮守馬邑,又是本鄉前輩,接一下本鄉出色後輩又怎麽了?今天的事情,有些苦衷,有些誤會,先不必說了。也當是辛苦了一天,先休息喝點飲子再說話,在我這兒,什麽話都說得開,什麽事我都幫你擔著了!”
一邊扶徐樂起身,劉武周目光又掃過徐樂身後三人,皺起眉頭:“這兩位壯士都帶傷啊……來人,帶他們下去包扎,什麽傷藥好用什麽,別替我省錢!劉某人雖然窮,這點家當還是有!”
只是一瞬間的功夫,幾個人劉武周都照應到了。宋寶肩膀箭傷著實不淺,憑著一股狠勁兒強撐著。劉武周一說裹傷,都快站不住了,朝著劉武周行禮下去:“多謝劉鷹擊!”
韓約遲疑,徐樂朝他微微示意,表示無礙。韓約也這才行禮下去,甕聲甕氣道:“謝過劉鷹擊。”
幾名親衛將韓約宋寶引走,步離卻躲在了徐樂身後。徐樂隻覺得衣襟一緊,卻是被步離拽住,死不撒手。
有親衛想將步離引走,卻無從措手。劉武周溫和的看著步離,搖頭笑到:“這是塞種韃靼小丫頭罷,不妨事,跟著便是…………是梁亥特部出來的?”
一邊說話,劉武周就引著徐樂兩人朝內院走去,自然而然,這場中氣氛就全為劉武周所掌控。而徐樂只是面帶微笑,背後掛著一個小尾巴步離,跟隨而進。
到得內院書房,劉武周和苑君章在主位,徐樂在側,步離就站在徐樂身後寸步不離,親衛送上飲子之後就告退出去警戒。
劉武周也不說話,只是招呼徐樂用飲子。徐樂也沉得住氣,只是笑吟吟的小口啜飲,這城府看起來比劉武周還深的樣子。
其實徐樂再有天分,這些城府也是學不來的。不過是嚴格按照爺爺教導行事。
和人打交道,這個世道,別讓人挑禮,世家臭規矩太多。還有什麽話讓別人先說,自己後開口,這樣總能讓別人高看你一眼!
好學生徐樂奉行爺爺教誨唯謹, 讓劉武周和苑君章又交換了一下眼神,還是那個意思。
這家夥到底是誰教出來的!
要是徐樂先訴冤委屈,請求援手,那麽劉武周大可擺出長輩架子,先數落徐樂做得有點差了,然後再以長輩身份拍胸脯說一定保住他。徐樂到時候還能不就范?這些天就老實被拘管著,再生出什麽事情來,就是他沒了道理,怎麽收拾都容易。
可現在徐樂不開口,難道自家先來數落他的罪過?這小子要是不服,還不知道會生出什麽事情來。他劉武周以本鄉前輩身份以大欺小也就坐實了。
可怎生讓他先開口?
一碗飲子都快喝完,室內還是鴉雀無聲,氣氛難免有點尷尬。就在這個時候,門外腳步聲冬冬作響,尉遲恭一頭撞了進來。
徐樂終於開口:“敬德兄,又見面了。”
劉武周和苑君章也是眼前一亮,這尉遲恭向來是惹是生非之人,有時候看著他都煩。但是這下子,卻是來得好!
~~~~~~~~~~~~~~~~~~~~~~~~~~~~~~~~~~~~~~~~~~~~~~~~~~~~~~~~~~~~~
雲中城外,一處矮山之上。幾騎策馬而立,看著遠處就要落下的太陽,還有已經安靜下來的千余越部聚落營地。
當先一騎,沉默良久,終於開口:“走罷,總得走這麽一遭!”
這一騎三十多歲樣子,飽經風霜的模樣,頭上戴著兜帽,將面目深藏。若是劉武周在場,雖然掩藏形跡,還是能認出他來。
正是王仁恭身邊心腹之人,出身自雁門郡的大將張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