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話從一個滿面風霜的婦人口中說出來,多半是因為她前半生經歷過些不同尋常的事。
宋氏沒有什麽特別顯赫的家世,但是從此時已經頹敗的相貌中還是依稀能辯出年輕時的秀美來。
“儀蘭,拿條帕子來。”
傅念君突然這樣吩咐。
儀蘭早就在窗邊聽得呆住了,整個身體都發麻遲遲無法反應。
傅寧是、是……是她家娘子的兄弟?傅相公的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說書先生都不敢這樣說吧……
聽見傅念君這樣吩咐,儀蘭立刻醒悟過來,拿了懷裡的帕子遞過去。
傅念君將帕子放在宋氏的手上,宋氏這才意識到,她竟不知不覺流了淚下來。
她著急忙慌地去擦,朝傅念君抱歉道:“是妾身失儀了,王妃請不要見怪。”
傅念君說:“是我引起了宋嫂子的傷心事。”
宋氏搖了搖頭,對傅念君說:
“從前的事,如今想來,真是恍如隔世了……”
宋氏終於鼓起勇氣,說起她從前的往事。
宋氏的父親是東京城裡一家筆墨鋪子裡的掌櫃,勤勤懇懇,老實本分,她母親是村婦出身,後來隨他父親一道搬到城裡,市井人家的女兒,十來歲就要出工幫忙了,她因為有個好父親,教她認字,筆墨鋪的東家也是個好人,見她聰明乖巧,也願意讓她借用鋪子裡的字帖書冊的。
雖然和大戶人家的千金不能比,但是比起旁的市井小娘子來,宋氏自然是要多幾分書卷氣的。
而隨著她年歲漸長,人也出落地越發標致,常引了一些出入書畫鋪的年輕公子的注意。
這些人裡頭,真正的才子文人不多,倒是許多不過是瞧著這麽朵嬌嫩的花骨朵,想嘗嘗鮮的。
宋氏畢竟是年少,市井人家也沒那麽多規矩,一來二去的,她就認識了一位年輕公子。
傅念君聽到這裡,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麽表情來。
她問:“那就是我爹爹?”
宋氏點點頭。
傅念君說不清楚心裡的感覺,隻好安慰自己,傅琨也是個男人,大概也有年少輕狂的時候。
“我知道他是傅家的公子,還是嫡長子,家中已經有了恩愛賢惠的妻子,定然是不可能與我有什麽的……”
在宋氏的描述中,傅琨和她也只是心靈上的交流,並無任何齷齪,她也從來沒有癡心妄想過要嫁給他。
後來她的父親知道了這件事,就不讓她繼續在筆墨鋪子裡呆,托人再去找個差事。
宋氏卻不願意就此和心上人斷了往來,求了自己的母親,兩人竟是尋鄰裡街坊找了人幫忙托關系讓宋氏進了傅家做工,自然宋氏這樣的良民不會是簽賣身契的,傅家給的工錢也豐厚,她不過是想求個機會能與心上人見見面。
宋氏不是家生的和從小買進來的奴仆,沒本事進夫人們的內院伺候,只能在前院每天給大家準備茶水,也沒太大的機會見到主子們。
第一次見到傅琨,他就沒有再同意讓她留在傅家,而是很倉促地在外頭替她置辦了一個家。
傅念君覺得她說得很隱晦,這其實便是外室的意思了?
傅琨竟然還置過外室……
宋氏說,後來他們甜蜜了一段時日,於是自己就有了身孕,她當然知道這樣是不好的,但是她真的想留下這個孩子。
紙包不住火,而傅琨也答應她,回去稟明了母親就會來接她。
可她還沒有等來傅琨,卻先等來了大夫人姚氏。
宋氏說她始終能記得當日的情形,十幾年來都沒有忘記過。
姚氏是大家出身,
對她和顏悅色的,還說出了要讓她生下孩子後接進府裡的話,當時姚氏才生下傅淵沒多久,正是虧損地厲害,短期內不會有身孕。但是宋氏心中懼怕。
“本來就是我做下的孽,我誰也不恨……”
宋氏苦笑著說。
後來誰知姚氏反而派人來準備拿掉她的孩子,傅琨再也沒有露面,她就明白了一切。
因為鄰居嬸娘的幫忙,宋氏逃過一劫,拖著病體遇到了位好郎中,才算險險保住腹中骨肉,又碰上家中逢難,她有家歸不得。在這樣落魄之際,傅寧的父親出現了。
在傅家短短幫工的那段時日,傅寧的父親常來往傅家,機緣巧合認得了宋氏。
他家裡窮,又身有殘疾,根本娶不起妻子,因此便不嫌棄宋氏,向她提了親事。
“我那時候年輕,好不容易逃過一劫,卻不想就這麽離開, 心裡存著一點癡念,想著那孩子,這輩子就是姓了傅,也是我一樁心願了……”
後來宋氏的丈夫很快過世,宋氏就安分地守在傅家宗族裡做一個寡婦,而她的父親在得知她給人做了外室後便早就一病不起,也很快過世,她的母親也跟著相繼離世。
沒有人再會管她,也沒有人再記起她,她做針線補貼家用,一直做壞了眼睛,勉強供兒子讀書到這麽大。
傅念君微哂,心裡實在對宋氏無法評價。
她吃了這麽多苦,這苦竟還是由自己的父母造成的……
宋氏又流下了淚來,斷斷續續道:
“我想說這孩子,他畢竟是他的孩子,他比旁人聰明,比旁人更有天分,我希望他也能出息……王妃,但是我絕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有一天會這樣……”
一樁情孽,往往會糾葛幾代人。
傅念君歎了口氣。
宋氏卻是因為過於激動,竟是蒼白著臉一下昏厥了。
傅念君大驚,忙讓呆住的儀蘭喊夏侯姑娘。
夏侯纓進來,急匆匆地來看了下宋氏的病情,立刻寫了張方子,交給儀蘭:
“請盡快去煎藥,熬地濃濃地灌進去。”
傅念君也立刻讓人拿來了參湯等續命之物。
夏侯纓看了一眼宋氏狼狽的樣子,看向傅念君的眼神就有些犀利:
“王妃都審完了?只是下回還是最好注意些分寸。”
傅念君也沒有生氣,對她笑了笑:
“夏侯姑娘大概是誤會了,她不是我的人質,她是我必須要救活的人。”
如果宋氏說的都是真的。
那麽這確實是傅家欠他們母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