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總旗說得興奮,聲音漸漸大起來,說這個也不需要什麽忌諱,周圍人也聽得清楚,本村和鄰村的都是上前見禮問候,外來的則是不然。
此時在路邊正站著五人,三人是仆役伴當的打扮,其中一人背著樸刀,另外兩人則是略顯富態的中年男子,身穿綢面員外袍,袍服下擺卻將將過膝,內裡則是頗為合身的棉布短衫。
員外袍是富貴人物的外衣,講究的是下擺及踝,短衫則是武弁和手藝人的打扮,這等配搭很是古怪,可大明邊地的軍民們卻司空見慣,邊商大都是如此打扮。
邊貿有重利,邊商豪富,不過這邊貿卻比別的生意辛苦許多,來往大明邊塞關卡,乘車騎馬不停,風餐露宿常見,住店休息卻不易,更不要說馬賊盜匪、野獸風雪之類,在這般情形下,舒適悠閑是萬萬不能的,想要應對商路上的各種情況,也就不能太講究氣派體面。
這短打扮就是為了行動方便,不然有個萬一,賠錢是小事,死傷可是不可逆轉的大事了,可便利歸便利,也不能一味的不顧體面,太過窮酸的話,做生意的信用也會受影響,所以短打扮配了絲綢緞面,看著不倫不類,卻已經是邊地的富商常服。
當然,能有這等打扮的身家也不算小,中小商戶都是羊皮襖應付過去,誰還在意這樣的面子,路邊這兩位富態中年身家肯定不會差了,除了裝束打扮之外,這仆役和護衛也不是尋常商戶能用得起的。
路面不是太寬,他們距離朱達一行人不遠,李總旗的話也被他們清楚聽到,兩位中年人對視了眼,彼此表情都很漠然,等朱達他們走得遠些,站在左手邊那位中年人笑著搖頭,滿臉都是不屑,語氣裡帶著嘲弄說道:“真是井底之蛙,這等偏僻小村見過什麽世面,見過什麽繁華,居然還敢用點石成金幾個字,也不怕閃了舌頭。”
他這麽一說,身後三個下人都跟著笑,那背刀的護衛還好些,另外一人嚷嚷著說道:“老爺說的是,不就是養雞養鴨醃蛋烙餅的本事,誰家婆娘乾不了,弄些乾糧醃菜倒還好,這臭烘烘的味道要命,老爺這上好的南綢袍子,進去沾染了味道現在還散不得,只能尋個香丸來了。”
“鄉下人知道什麽,咱們二位老爺是金山銀海的大生意,這些村貨可能賺個幾百文就說是大錢了。”
另一位仆役言談倒也風趣,逗得幾人都忍不住笑,嘲諷貧賤的勾當人人愛做,這幾人也不例外,就連那背刀的護衛都忍不住咧嘴。
“路兄,這邊看完了,咱們先去鄭家集那邊歇息,雖說是鄉下市鎮,勉強有幾樣算體面的去處,要是覺得受不了,咱們去懷仁縣再歇腳不遲。”
被稱作“路兄”的那位一直沒有開口,神情淡然,到這個時候才開口說道:“一粒米多少錢?”
這問題很是突兀,那邊嘻嘻哈哈的主仆三人都是愣住,咧嘴的那位護衛也立刻繃住了表情。
路姓商人看向朱達幾人的背影,自問自答的說道:“一粒米不值錢,一斤米,十斤米也不值錢,可要是千斤萬斤就了不得了,鹽也是同理,真正做大生意的不是糧商就是鹽商,我們比起他們來又算得了什麽。”
他的話讓眾人依舊有些懵懂,路姓商人又是繼續說道:“一顆鹹蛋值不得什麽,可到了幾百幾千甚至上萬的數目上,賺得可不算少了。”
仆役護衛沒資格開口,先開口嘲笑的那位帶著些不服氣說道:“賣鹹蛋的確能賺錢,但這又能怎樣,你看看他用了多少幫工,還要運到集市上去,又不是什麽獨門的法子,現在各處買賣鹹蛋的越來越多,他還能賺多久,無非是個辛苦腳力錢,也賺不長久。”
那路兄笑了笑,隻站在路邊不動,慢悠悠說道:“魏兄弟,這鹹蛋的確人人會做,為什麽這懷仁縣鄭家集能出這麽大的量,為什麽懷仁周圍幾個縣的鹹蛋都運到這邊來賣,為什麽商隊寧可繞遠路也要來這邊采買?”
這個問題讓眾人無言以對,那不服氣的搓著下巴沉吟說道:“可也是,相熟的幾家都這麽做了,路兄你不也是好奇?”
路姓商人笑了笑,卻沒有接這個話,只是問那護衛說道:“小莫,你和我常走河套,蒙古和往年有什麽不一樣的?”
那帶刀護衛埋頭想了想,開口答道:“回老爺的話,韃子越來越有章法了,都聽土默特......”
“這等大事人人知道,說這個作甚。”路姓商人哭笑不得的打斷了他。
他這麽一打斷倒是讓那護衛“小莫”反應了過來,拍了下腦門說道:“韃子們開始吃鹹蛋了,倒也不怎麽稀罕,有幾匹馬的人家都能吃得起,要不是當時老爺和小的提過,小的還真忘記了,以前可不見韃子吃這個.......”
聽到他這麽說,那魏姓商人表情慎重了不少,揉搓下巴的動作不停,有些含糊的說道:“居然這麽大的量,那還真是個不小的生意。”
說到這裡,魏姓商人卻停了下,搖頭笑道:“大利不在他這裡,只能說是個長久營生了。”
草原上百貨稀缺,大明出產的各色貨物到了草原上都會翻幾倍十幾倍的價錢,鹹蛋也是如此,但這邊貿的利潤都被商人和邊將們拿去,白堡村這邊肯定是賺不到的。
不過草原上家境一般的蒙古部民也吃鴨蛋,沒有成為什麽暴利的稀罕物,而是成了日常佐餐的小菜,那就變成了日久天長的需求,而且是總量很大的需求,這醃蛋不是什麽牽扯軍國的要緊物事,一直賣到草原上也不會有什麽乾礙,加上數倍的利潤,這門生意就很值得做了,只是這生意的最大好處不是生產出醃蛋的人,而是能把這些醃蛋販運出去的人。
當然,生意既然能獲利,就會有人長久的維持下去,生產醃蛋的白堡村這邊就可以把這個生意一直做下去,長久經營。
“村子裡的人未必不懂這個道理,本......我倒是覺得,他們是有分寸,不貪多。”路姓商人打了個磕絆,笑著說道。
說到這裡,路姓商人卻是來了興趣的樣子,滔滔不絕的繼續說道:“從前這醃蛋只不過是鄉野百姓自家拿去集市上販賣的營生,成不了氣候,可現在卻已經成了邊貿的大宗,不光往來的商隊會帶上自用,還有人賣到了草原上,我問過這邊,這生意不過是一年半的工夫就做成了這等模樣,無論是誰起始,誰推動,都是了不得的心思和本事。”
“醃蛋本身就帶著鹽,放置的時間長,口味不差又能補身子,比起肉來又便宜許多,在咱們邊地和草原上還真是能賣。”那魏姓商人接了句。
路姓商人臉上露出笑容,卻又是問道:“你們光看著醃蛋的生意,有沒有看到雞鴨肉的生意也做起來了,風雞臘鴨,還有這鹵過的雞鴨骨架,最近市面上可多了不少,魏兄弟你不怎麽吃這些東西,問問他們。”
這話提及的就是身後仆役和護衛了,他們三個都是點頭,一人笑著說道:“回兩位老爺的話,風雞臘鴨咱們商隊裡用的不少,價錢比牛羊豬肉便宜,放著不容易壞,野地裡支鍋做飯的時候下在湯裡口味也不錯,這雞架子鴨架子什麽的,都是小的們平時下酒下飯用的,雖說沒什麽肉,可咂摸著滋味好。”
說這話的時候,其他兩人都是點頭附和,滿滿全是讚同的意思,有一人還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還不知道,除了這雞鴨架子之外,鴨胗鴨肝鴨腸子什麽的都是下酒好菜,老爺們嘗嘗鮮也是好的。”
“除了這些吃的,那鴨絨被和鴨絨襖你們不知道嗎?”這路姓商人又問了一句。
“也和這邊有關系?這用鴨絨的被褥和裙襖原本都是富貴人家自作的,現在市面上有了被裡子和內襯,賣的很不錯,還以為是哪家商行的巧思,沒曾想也和這邊有關系!”說到這個,那魏姓商人露出了震驚神色。
震驚過後, 魏姓商人忍不住笑著感慨說道:“這白堡村還真是有能人,這一切的生意都在雞鴨身上找補,這麽盤算起來,居然從肉到骨頭再到羽毛,沒有一處浪費的,路兄,小弟在這裡倒是要認個錯了,這村子在雞鴨身上賺到的可不是小利。”
說到這裡,彼此的討論應該有了結果,路姓商人反倒收了笑容,緩緩搖頭,表情也變得肅然,悶聲說道:“魏兄弟,難道你只看到這些嗎?”
這話問的魏姓商人愕然,路姓商人又是搖頭說道:“這上面有厚利,但真正的大利不在這裡,而是借著這個引來的商流客流,這才是真正的大利。”
兩人閑談的時候看似平等,穿著打扮也沒什麽差距,可到此時,路姓商人卻擺出教誨的姿態,而魏姓商人也不見絲毫惱怒,身後下人們都是神色如常,一副本該如此,或者司空見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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