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吹起,有幾片花瓣飄下,落到臉上,涼涼的,帶著一許淡淡的清香。 羅錦言抬起頭來,她看到用青磚砌起的牆頭上,有幾枝梅花從牆外探進來,瑩白如雪。風吹過,花瓣徐徐而落,落到牆頭地上那未化的積雪上,也分不清是雪還是梅。
連續幾天大雪,今天剛剛放晴,她還是第一次走出屋子。坐在屋裡的迎窗大炕上,隻能看到荒涼的院子,隻有走出來才知道,原來牆頭上還有梅花。
這裡是梅花裡羅家長房最角落的院子,那種著梅花的應是隔壁的人家吧。
原來梅花裡真的有梅花,也不知那戶人家種了多少梅樹,莫非梅花裡便是由此得名的?
羅錦言七歲了,這些年她跟著父親在任上,從江西來到北直隸,還是第一次離得這麽近看到梅花。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撿起落在雪地上的花瓣。父親的書房裡有一幅詠梅圖,她常看到父親站在那幅畫前怔怔出神,父親應是喜歡梅花的吧,到了隴西,她在院子裡也種上幾株梅樹,父親就能在家裡賞梅了。
隻是不知梅樹在隴西能長得好嗎?
前世羅錦言從沒有去過北直隸以外的地方。
她進宮的時候,仁宗皇帝已過五旬,沉迷女色和男寵,卻又想著長生不老,他早已不再是那位禦駕親征的剽悍帝王,除了在萬壽山六十大壽慶典那次,羅錦言甚至沒有走出過紫禁城。
那時京城裡流傳著一首歌謠:生女當生羅家女,不見君王不開言。
她便是那位傳說中的羅家女,她是同德三十八年送進宮的,那時她隻有十四歲,她原以為會像那些白頭宮人一樣終老在那裡,可也不過隻住了八年而已,她死後一年,仁宗皇帝才龍禦殯天。
現在是同德二十一年,大周朝還沒有仁宗,他還是同德皇帝趙極,他剛剛奏凱回京,大周帝京處處彩旗飄揚,文人雅士做詩誦唱,歌頌著這位文治武功堪比秦皇漢武的偉大帝王。
羅錦言無法將這位同德皇帝和她記憶中的色老頭聯系起來,並不是她的記憶偏差,這一世的趙極還是前世的趙極,隻是前世她遇到他的時間不對,錯過了他生命中的輝煌,留給她的隻有腐朽與殘暴。
這一世她依然是羅家女,但這個羅家卻和她前世的羅家沒有半點關系。
“你們看,那個啞巴在撿花瓣呢,她今天還沒走,該不會賴到咱們家裡了吧?“
“那怎麽行呢,要是讓人知道咱們家裡有個啞巴,一定會讓人笑話的,我去問娘,讓娘趕走她。”
女童的聲音漸行漸遠,可能是找她們的娘去了吧。
羅錦言沒有去看,她把幾片沒有沾上泥土的花瓣用帕子包起來,正要轉身回屋裡,就聽到有人“咦”了一聲。
這是男子的聲音。
或者還稱不上男子,聲音稚嫩,這還是孩子。
聲音離得很近,近到就像是在頭頂。
羅錦言忍不住抬起頭來,牆頭上不知何時探出一張臉,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正在好奇地看著她。
“你撿花瓣是泡茶嗎?那要用梅蕊,你若是夠不到,我摘給你。”
少年的手臂撐著牆頭,積雪染在他的衣袖上,他一點兒也不在乎。
就在他的耳畔,便有梅枝伸過來,他說幫她摘梅蕊,應該不是說著玩的。
羅錦言微笑著搖搖頭。
“你不要嗎?真的不要嗎?我們秦家的梅蕊可是很多人搶著要呢。”少年追問。
羅錦言還是衝他搖搖頭,這一次她曲膝行了半禮,算是謝過。
少年有些意興瀾珊,訕訕道:“怎麽又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大哥是這樣,遇到個小姑娘也是這樣,悶死了。”
原來他是悶得發慌,這才攀到牆頭上的。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從牆外傳來:“五爺,您快下來,別摔著。”
聲音蒼老,應是位老仆吧。那少年不耐煩地說道:“又沒有好玩的,我才不下去。”
那老仆便道:“大爺找您呢,讓您快過去。”
少年立刻興奮起來:“大哥真的找我了?好好,我這就下去。”
話音剛落,隻聽哎喲一聲,想來是跳下去時扭到了腿。
這牆頭雖然不低,但應該也不會傷得太重,少年雖然抱怨,但聽說大哥找他,立刻想都不想就跳下牆頭,兄弟感情應是很好吧。
他說他們秦家的梅蕊有很多人搶著要,想來他們家的梅花真的很出名。
秦家?羅錦言仔細回想,首當其衝的便是秦玨秦玉章。
想到他,羅錦言的嘴角帶出一絲與年齡不相符的冷意。她死後,一縷幽魂不肯離去,凝於太子屋中那盆牡丹花上,看著紫禁城裡風雨變幻。
秦玨,這位仁宗晚年最器重的首鋪之臣,卻在仁宗駕崩不久,拋下年僅六歲的少主不顧,辭官而去。
羅錦言使勁搖搖頭,不要再去想了,她重生了,現在是同德二十一年,前世的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出生,現在的她和前世的她,除了都姓羅,是沒有一點關系了。
迎面正撞上小丫鬟夏至,夏至手裡拿了件半新不舊的鬥篷,看到羅錦言就把鬥篷披在她身上,嘴裡嘟噥道:“爐裡沒有炭了,我剛才去要,都說沒有,我就不信了,怎麽就連木炭都沒有呢,肯定是故意刁難。”
羅錦言笑著拍拍她的手,又衝她搖搖頭,暫居而已,明天就能走了,羅家待自己好與不好,都是無關緊要的。
夏至強忍著才沒有告訴自家姑娘,羅家就連下人們口口聲聲都是“小啞巴”,她剛和一個丫鬟吵了幾句。
自家姑娘不是啞巴,她隻是說話有些費勁而已。
她們暫居的這個院子裡沒有地龍,屋裡冰冰冷冷,羅錦言裹著鬥篷上了炕,夏至用棉被把她的腿腳蓋上,笑著道:“老爺明天就來接您了,您歇一會兒,我去把行李收拾收拾。”
羅錦言點點頭,倚著窗子,拿起窗台上的那本《大周景物志》。
算著日子,父親可不就是明天回來,如果不是因為下雪,父親心疼她年幼體弱,她就跟著父親一起去昌平料理祖業了,也不用在羅家看人臉色。
梅花裡的羅家是長房,父親羅紹是三房,彼此是隔著房頭的從兄弟。父親羅紹任真定府行唐知縣時,長房大老爺羅紅常與父親書信,逢年過節,兩家人也是禮尚往來。
去年羅紹的恩師,吏部侍郎霍英因西南戰事選官不當被貶,身為七品知縣的羅紹雖然沒有資格牽連其中,卻在三年任滿之後,調至隴西。雖然還是正七品的知縣,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羅紹再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難過登天。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羅錦言暫居梅花巷羅家的這幾日,羅家上上下下就沒人給她好臉色,她也隻是在剛來的那天,當著父親的面,見過羅家大老爺,至於主持中饋的羅家大太太劉氏,她也只見過一面。
羅錦言沒有怨言,如果她住到客棧裡, 父親肯定不放心,如今羅家給她一瓦遮頭,總好過讓父親在昌平還要記掛著她。說起來,羅家還是有恩於她。
活了兩世,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當人落難時,滴水之恩有多麽難得。
不過她還是每天都在數著父親回來的日子,重生一世,父親是她唯一的親人。
三年前的一場高燒,原本口齒伶俐的小姑娘便言語困難。父親遍尋名醫,但都沒有好轉,腦海裡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也隻能吐出一兩個字。
相比父親的傷心自責,羅錦言反而沒有介懷。
前世她在四歲時便被族叔選中,從此便被勒令不再說話,十四歲時,河間羅家有位傾國傾城的啞巴美人的消息傳到京城,仁宗身邊給他煉丹的道士便說此女為天賜,如果他沒有掐算錯誤,此女隻有見了帝王才會開口講話。
不久,啞巴美人送到京城,仁宗布衣麻履出現在她面前,在座之人皆不知其身份,更有人驅趕轟之。忽見美人雙目含淚,盈盈拜倒,嬌呼萬歲。
羅錦言輕撫雙唇,前世從她四歲開始,每年都會有仁宗皇帝的畫像從京城秘密送來,她能在眾人之中一眼認出皇帝陛下不足為奇。
前世四歲時她裝啞,今生四歲時她卻真的啞了,這是報應吧,隻是不該報應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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