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色漸深時,秋蟲之聲仍在勉力在牆角下呻吟著,韓振與謝昀二人此刻正對坐棋案上,二人殺伐間,倒是有些不相伯仲。
一人棋路凌厲狠絕,幾乎是咄咄逼人,毫不留退路。
而另一人,看似溫和無異,卻是處處設陷。
就在屋內一片靜默之時,韓振指尖微微停頓,抬頭間不由看了眼對面的謝昀。
如今他越發覺得,眼前這位陳郡公子,看似雲淡風輕,可在那份雲淡風輕之下卻是不知是隱藏著怎樣一顆縝密幽深的心。
“你那時是如何知道,那些吳江百姓被藏於臬司衙門的。”
聽得指尖“啪”的一聲按下棋子,謝昀沒有抬頭,隻稍稍思索間,將棋子探出之時,才如說家常話般緩緩道:“可還記得那日在忘仙閣遇到的幾個衙役。”
一句看似毫不沾邊的話,使得韓振凝神微微回想,當他的眉間緩和下來之時,所有的問題似乎便都變得清晰明朗了。
“那你我要等的人,要等的東西,可還等得到。”
聽得韓振的話,謝昀手中微微停頓,抬頭間看向那明朗沒有絲毫沉雲的遮掩的月光,眸底卻是毫不掩飾的篤定與沉靜。
“他們若是得到了,只怕那縣令和縣丞早就丟了性命,又如何會活到今日?可見這證據一日不到手,他們的心總是飄的。”
做賊心虛,這話總是不假的。
“那便等吧,左右咱們此次的南下之行,也該結束了。”
謝昀聞言唇角溫和而啟,眸中卻不由爬過一絲擔憂來。
是該結束了。
隻不知,她如何了。
……
翌日凌晨,天還未亮,寂靜的屋內,韓振已在榻上和衣而眠,平緩的呼吸聲低而輕緩,即便在這般時刻,韓振的手邊仍舊放著那柄從不離身的劍,仿佛隨時都能起身應敵般,滿是警惕。
而謝昀此刻仍舊坐在棋案邊,淡然地獨自對弈,仿佛已入了局般,沉迷不得出。
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走近,下一刻,便見檀墨疾步走進來,還來不及喘氣,便急忙出聲道:“公子,門口有一人,自稱是吳江縣師爺,說有要物上交給您與韓大人。”
“帶進來”
原本入睡的韓振聞聲幾乎當即坐起,一雙凜冽的眸子熠熠微動,檀墨眼見謝昀首肯,當即出去,再進來時,身後便緊跟著一人。
只見來人不過是個三十來歲的尋常文人模樣,只是看周身打扮,卻是逃難般狼狽不堪,可見是過足了戰戰兢兢的日子。
當一看到他二人,那男子猶豫間,便如看到救命神仙一般,當即跪地道:“下官江縣師爺見過二位欽差。”
“起來吧。”
謝昀的聲音溫和如三月暖風,使得那男子微微怔然下,恍恍惚惚起身。
“你有何物要呈於我們?”
聽到這驟然冷淡的聲音,那吳江縣師爺轉而看過去,便隱約猜出身份來。
“回韓大人,這是這些年來,朝廷撥給吳江縣的銀兩,被杭州府官員乃至京中眾臣所分得的帳目明細。其中不僅有當年修建吳江大堤的銀兩,還有與那奸商合謀分得的數目,更有旁的,皆一一在冊,請二位大人過目。”
聽到此,就連謝昀的眸子也不由微微一頓,而下一刻,那師爺便已然探手從懷中取出幾分略顯陳舊的帳目,遞到了他們面前。
謝昀與韓振對視間,不由伸手接過,當他緩緩打開時,一筆一筆看下去,卻是極為震撼。
地方官員層層孝敬上級和朝中重臣,這早已不是秘密,可真正看到這份帳目時,謝昀才知道,隻這一個小小的吳江縣,便幾乎養活了多少的嚴黨。
杭州的富庶,也可見一斑了。
可在這所謂的富庶之後,卻又是多少窮苦百姓的血汗與性命。
當漸漸翻下去時,謝昀已是了然,雙手合上間,遞給了韓振,韓振接過快速瀏覽下,也是難掩震驚,而下一刻,看向那師爺的目光便更多了幾分打量。
“這樣嚴密的帳目,如何會在你手上。”
那師爺聞言微微抬頭,眸光隨即暗然落下道:“吳江縣縣令乃是從當今嚴閣老之子,當初的小閣老手中買下的這個官職,對於衙門一切事務並不熟悉,為了巴結當時的小閣老和如今的嚴閣老,吳江縣縣令年年逢節孝敬,許是為了自己查覽,便想做一個帳目出來,但奈何他不懂,便將這些交在我手中。”
一個沒有真本事的縣令,卻是遇到了一個有幾分能耐的師爺,自然難免事事依賴信任了。
“此次吳江大堤東窗事發,下官原本也被牽涉其中,該與吳江縣縣令和縣丞一同入獄領罪,下官得幸逃脫,便知道,只有將此物交於該交之人,或許還能保得下官一條性命。”
聽得這番話,韓振與謝昀微微頷首,隨即轉而出聲道:“你既是如此與我和謝大人說,那便原封不動的拿紙筆寫下來,簽字畫押,待到與我們一同進京,或許還能將功折罪。”
“下官遵命”
幾乎在韓振最後一個字落下時,那師爺身形一凜,下一刻便顫抖著身子,眸中儼然落下激動的淚來,隨即深深叩首下去。
當看到那師爺被檀墨錦衣衛帶出去,韓振默然地看向身側的謝昀。
眼前的謝昀便與方才與他廝殺棋盤之上的人一般,從始至終,還未到杭州,他便已然在布局一切,仿佛在對方還未走出一步時,他便將人未來將行的五步都算得清清楚楚。
這樣的人,也算是決勝於千裡之外的能人了。
此刻的謝昀並未注意到韓振的目光,於他而言,此次的南下之行,也算是與長孫殿下又一次默契的合作了。
若非那幾張信箋刻意在酒中泡過,又如何能在信封燒的乾乾淨淨的情況下,那幾張極為重要的信箋卻是完好無損地被錦衣衛偷偷取過來。
其實從沐幀對那封信起做了手腳之時,杭州府便已成敗局。
只不過,他們並不自知,仍在負隅頑抗罷了。
隻這一個吳江大堤,此次也足以將嚴惟章一黨動一動了。
嚴黨動,洛王動。
洛王動,東宮便會更穩幾分。
那樣,九兒也能安心幾分罷。
如此,便是好了。
也不負
他們的兄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