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忘歸踏入殘林地界的時候,正撞上在外圍吞雲吐霧的慕少艾。在會診完傲笑紅塵之後,藥師其實並未離開殘林,只不過一直故意躲避阿九而已。
金色的光線照著山坡下方的山中林地,將殘林後方水晶湖映得一片晶瑩。
一身黃褐色衣裳的醫者被風吹起了長長的白色眉毛,白發拂動間一雙凝眸深思的眼,以及臉頰一側上暗青色形狀詭異的黥印。很少有人會問慕少艾此黥印之來歷,百年過去,武林也很少有人知道,此乃重罪者被驅逐出中原的象征。
但是雲忘歸卻仍然記著的。
已離開德風古道多年,一直在苦境各地遊歷增長閱歷順便行俠仗義的儒家子弟不由得摸了摸肩膀上的劍,回憶起曾經自劍下逃離的那幾名罪惡者,口中發出“噫”的一聲,驚醒了沉思中的慕少艾。
“呼呼呼,難得有客人自遠方來。”
慕少艾揚起煙管,悠然轉身向後,目光不自覺微微一頓,自然而然地又吸一口香霧,“閣下可不像是身有殘疾者……”
“這嘛。”
雲忘歸本身是一名頗具瀟灑氣度的儒門劍者,既然所修行的乃是劍法一道,比之手持書扇筆硯等書生,自然更具三分大氣,“請問此地可有人姓杜,名曰杜芳霖?”
孚言山靈重聚魂魄之後,反倒是孚言山主與地脈聯系更深。魚吞墨雖然能夠指引出杜芳霖所在的方位,但山主名言不允,山靈不可違背。不過跟隨邪靈學習詭譎之道的小魚妖卻能隨時感應老師塵六夢所在方位,塵六夢此時正停留在殘林。
於是倚天風佇便一路尋了過來。
雲忘歸直覺自己是見到了熟人,但有三分不確定。
哎呀呀,麻煩原來並非來源於自己。
“杜芳霖,呼呼……這確實是一位友善芳鄰!”
慕少艾煙管一旋一指,“從此地出發翻山越谷再行百裡,有一荒原,人煙之處名為了無之境。若腳程快一些,或許能少些波折,不然……”了無之境的幾位老朋友一直很想見一見琉璃仙境的合夥人,確定的時間應該便是這兩日。钜鋒裡根基位於北域,經營卻在中原,對抗魔一事頗有助益。
“是這樣嗎?”
雲忘歸望了一眼煙管所指的白雲歸處,“風不休,景悠悠,枯葉殘燈人依舊。垂楊柳,幾分愁,回首往事已難收……”
山渺渺,雲渺渺,八方風雨止今宵;世情笑,人寂寥,壯懷誰留向晚照!
“若再不走,風波可將要起了。”
慕少艾哎呀呀一句,看似好心地地提醒道。
“是該走了。”雲忘歸點一點頭,遂隻一笑,“告辭。”相逢陌路,也不如何,山高水長,挺好。
了無之境!
白雲歸處,荒野無垠,人煙孤獨,遊蕩的雲正往此行之終點。
杜芳霖已經在無悼一人庸的招待下飲了一杯茶。
若能早來數日,他便能見到同在此地養傷的正道之一亂世狂刀。亂世狂刀、葉小釵、屈世途、甚至是現在的傲笑紅塵,皆是拱衛在清香白蓮素還真身邊的死忠之人。這些人一同經歷過風風雨雨,早已密不可分。
便如同他與驟雨生。
“那封魔界路觀圖來歷為真。”
杜芳霖道,“但不可用。”
其實白發劍者也是這個意思,不然不會一直沒有動靜。
“願聞其詳。”
無悼一人庸喜好卜卦,但對於謀算之事並不算太過熱衷。
與妻兒離散之後,容顏枯槁隻願平靜度日,若非宗主令狐神逸有請,也不會輕易踏入這江湖。 “是啦!”
惠比壽也是一位熟人,為笑蓬萊之主金八珍的女婿。在武林中屈指可數的這位神針醫師雖然天生矮小,但五官端正,小胡須打理得整整齊齊,一翹一翹,還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钜鋒裡中那個人一直有在準備,便等你們一聲令下,就能直接通過陰無獨陽有偶打開圓教村的那條路,這是之前說好的!”
“若魔界方面一有異動,便雙管齊下,以消滅魔君為主,設法突入魔城內部再探虛實為輔。”無悼一人庸道,“有路觀圖在自然更好,為何卻不行動?”明面上傲笑紅塵受傷,劍子仙跡、藺無雙等人被牽製住。但隱在暗處的钜鋒裡有令狐神逸居中調度,另有殺手鐧未出,配合白發劍者,面對火焰魔城仍還有一戰之力。
“魔界送出路觀圖,令人不敢輕動。”
杜芳霖肅容,“因為,魔龍乃是活物!”
在沒有親眼見到之前,無人能夠想象一直隱藏在異空間中的魔界,實際上是一尾活著的巨大魔龍。
就仿佛本覺禪林真相未曾揭露之前,誰能想到那看似鎮壓災禍的金佛之中,其實隱藏的是一柄居心叵測的刀?
惠比壽略一思考,立時牙疼地“嘶”了一聲。這種爾虞爾詐的事實在讓單純的醫者感覺腦仁疼……這意思是,路觀圖有可能是魔界放出來的誘餌?
杜芳霖不敢確定。
白發劍者將鍋送了過來,同樣也代表了素還真的意見是不確定。兩人臨時改變做法,決定按兵不動,先等一等!
“那麽關於魔界,可還有行動?”頭罩竹簍的天險刀藏聲音沉悶。
“先靜等。”杜芳霖道,“等一個人!”
等佛劍分說。
還有等羽人非獍!墨骨折扇轉瞬敲入掌心,他慢慢又道:“驟雨生已出發了麽?”
從參寥靜院至了無之境,又是一日將盡。
落日懸在山巔。
一川水流湍急,卻在開闊處平緩。
驟雨生一腳踏在山石之上,俯身注視崖下水流,忙裡偷閑,手中動作不停,以奇異韻律彈動十指,輔以藥油打磨一雙鐵筷。
鑄天手十指之上皆有老繭,漫長歲月中早已與藥油融合,極易腐蝕金屬。這雙鐵筷刺啦啦電光閃動,材質一看便是有些特殊,漸漸地一圈一圈雷紋內斂,在夕陽下泛起淡紫光暈。
狼煙戟斷成三截,全因使用者操作不當。
驟雨生決定負起責任,親手給小狼煙鑄造一個嘗遍美食的美好未來。他連即將贈送的對象也想好,這雙筷子便名“煙水食戟”。有煙,有水,有食也有戟,太美好了!
而風裡卻已徐徐送來江水之異動。
打磨之動靜稍停。
驟雨生用一根手指挑起懷中書頁,輕輕撫摸書脊上鏤空鐫刻的三個數字:007。
竹筏自上遊而來,與江水輕輕碰撞。
這水與風之韻律,便形成一種特殊的音波,被劍者靈敏之耳膜所捕捉。驟雨生看似粗豪,實則心細。因為鑄造本就是一種藝術,在極細微之處,尋求萬物之平衡。
“幽魘入天征兆顯,己身羸弱步塵邊,不依人間不平事,驟雨隨風劍向前!”
一柄樸實無華的劍,呈現古銅螺紋,無鞘,無鋒,卻應和歌吟聲微微震動,在氣流中搖蕩起似蟬翼般微薄的紋路。
紋路印入劍者雙眼,似過往悠久歲月。江湖路風雲行,劍已離手,劍不離心!一劍劃過,驟然裂空,無鋒之刃催生極銳之芒,刹那應和了這一瞬映照入川峽之光芒。
順流而下的任沉浮並未有絲毫防備。
距離太遠,又是逆風,感官再敏銳也不及捕捉到下遊上方來自天際左側那一縷歡悅的微光。在那一瞬,扁舟不系任沉浮隻覺此刻的陽光似要比平常更亮一些。而這處川流山谷他已來回數十次!
風穿透血流的聲音。
竹筏已徹底離開峽谷,但任沉浮視野驟然變幻,眼前卻重新出現谷內風景,心內微怔一瞬,腦中一陣轟鳴!
“桃花流水鱖魚肥……”驟雨生單指輕松抹除無鋒之劍上不存在的鮮血,“斜風細雨不須歸!”
斜風之招,帶來死亡之雨,極輕極快而捉準風之入口,以逆風之行蕩氣而成鋒,無聲削肉斷骨,如雀躍之風一旋。
任沉浮斷首而亡,頭顱旋轉而面向來方,再無去路,不見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