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六夢現在正位於殘林之中。
殘林之主皇甫笑禪,本為藥師慕少艾舊日好友。殘林乃是苦境之中一處專司庇護殘疾者之所在,與醫道高人慕少艾之間的關系,始於醫者與患者。然而殘林卻因一處天然具有療傷能力的湖泊,而讓此處成為讓藥師格外青睞之所在。
這麽多年以來,也不知是藥師幫助殘林多一點,還是殘林有助於慕少艾更多一些。在由魔心轉手換來所需要的佛心之後,再因圓兒換骨之需要,藥師與玉手九針不約而同將殘林列為做手術醫治救人的最佳地點。
而那處擁有療傷奇能的水晶湖內,卻已先躺下了一名重傷者。
被閻魔荒神斬所傷致使傷口處因魔氣干擾無法愈合,傲笑紅塵不得不先被人運送至水晶湖內以湖水保命,再等事情結束之後,尋名醫療傷祛魔。一動不動整個人被泡在冰冷湖水中的傲笑紅塵隻覺得整個人從心至身皆已心靜如水,一日一日觀天外白雲變幻,赫然一絲新感悟。
如果水晶湖邊再無兩小兒一日一日過來丟石子觀漣漪,傲笑紅塵發自內心地覺得,他的感悟還可以更深一些。
阿九自昏迷中清醒過來,便發現自己半心之症已然痊愈,在胸口發熱跳動的赫然是一刻內視時金燦燦的佛心。
少年用一塊寬布將自己頭頂一對與眾不同的貓耳遮掩起,容貌不曾改變,心境卻因驟然回歸的記憶而打破原本的平靜。曾經朝夕相處之人家破人亡,更是親眼目睹那人砍下雙親之頭顱,如今的神獸族遺孤,已學會掩飾自己與常人不同之處的阿九,更不知未來歲月中應該如何去面對藥師慕少艾。還好還好,藥師在做完手術便將昏迷的貓耳少年托付給了好友殘林之主皇甫笑禪。
這之後,阿九再未見過慕少艾。
“殘林隻留身有殘缺之人。”同在林中曬太陽的一名單足拄拐的老者用慈愛的目光注視著兩名蹲守湖邊的孩童,“小阿九再過一些時日,你該離開此地啦!”
“總有一日,我會去取回我的刀!”因半心之症無法挽回,被封印記憶與年齡之前,阿九少年也曾自小習武,所學正是家傳刀法。恢復記憶之後,阿九時不時便要伸手撫摸自己胸口,不再如過往般天真跳脫,眉目冷靜中已有成人雛形。
反觀另外一位,白毛小猴子依舊天真浪漫,雖然比之同齡孩童更為聰慧,但毛發未褪心智未長,整日攀登搖曳四處拉著阿九哥哥湖邊嬉戲。不愛讀書,圓兒愛玩,水晶湖裡讓傲笑紅塵不堪其擾的石子多半就是小猴亂丟的。
“一起玩,不要走,阿九哥哥,和圓兒,一起!”圓兒抓耳撓腮,圍著貓耳少年轉啊轉,順便對一旁提起這個話題的老者齜牙。
白毛小猴是被老乞丐耆耋耄親自送入殘林暫居,等候朔月之夜來臨,好請兩位神醫為其做手術。相處時日不長,圓兒讀懂了三字經,再領其他啟蒙課程,終究是學不會儒門那套規規矩矩。
讓小猴兒端坐一刻不亂動,簡直比令傲笑紅塵別在水晶湖內皺眉頭更困難。早年拜師孚言山加入儒教之後,仿佛也沒怎樣被要求去守那一套規矩,老乞丐四雅雜詩郎乾脆準備放棄以尋常方式去教育這老年時才收下的小徒弟。儒門當真不差一兩個不守規矩的弟子,重點則是如何“不守規矩”。耆耋耄深深覺得,圓兒很有慧根。
“只收殘缺之人,以護一方安寧。”阿九牽住了圓兒的手,“這確實是殘林對外約定,我也不能破了皇甫阿叔的規矩。
”白色罩布之下,一對絨絨圓耳動了動,眉目清秀的少年將目光投向旁觀不語的邪靈,“圓兒毛發未褪,之前我身有半心,都可稱為殘缺,但是那個人為何可以待在這裡?” 一棵不知名半是枯萎的老樹之下。
黑發削瘦的邪靈席地而坐,全身裹在厚重白裘之中,唯有不見血色的雙手露在外面,抱著一隻古銅色手爐。塵六夢微微抬眸,血紅薄唇下扯出一個略帶嘲諷的笑,鋒利眉峰下一雙銳利的眼,徑直看向圓兒和阿九。
邪靈默念,這是老杜門下徒兒,要守住。
他絕不是來此守護殘林,更不是為了守護水晶湖裡泡著的人。塵六夢唯一關注的,唯有圓兒。毛發未褪的小猴或許令他想起曾經的自我,同為異類,卻又機緣巧合下與人類相投。
塵六夢望向圓兒的眼神銳利之中透著古怪的善良……卻讓阿九倒抽一口氣,試圖將圓兒塞到自己身後去。
“塵阿叔,塵阿叔!”圓兒興高采烈,枉顧了貓耳少年的一番好意。
白毛小猴子連蹦帶跳地奔過去,一把抱住了邪靈毛絨絨十分暖和的裘衣一角。
“圓兒知道,因為,唔唔,塵阿叔不是人,不是人,是殘缺,有病,殘缺,不是人,唔唔唔,能留下,不用走!不用走!”
一陣寒意突然從白裘之上向外散發。
曬太陽的殘缺老者受了刺激一般,一躍而起,拿拐杖戳啊,飛快地逃進林子裡。
“唔唔唔?”圓兒天真仰頭,不明所以。
塵六夢慢慢抬手,放在白毛小猴的頂心毛發上。總結很不錯,邪靈不是人,殘缺,還很有病。
“很好。”瘦弱黑發邪靈桀驁揚眉,眼神凌厲,一時唇越發鮮紅,而膚色則越發蒼白,看著仿佛下一刻渾身冒著寒氣便要掌心發力。
阿九心神緊張。
塵六夢冷厲聲音道:“你,不及格!”四雅雜詩郎到底是怎樣教導的弟子,重修禮記,重修孝經,師徒雙雙不及格!
邪靈在這邊蹲點哄孩子。
翠蘿寒已依約來到殘林,並先見過了殘林之主。
但殘林之中並未見到慕少艾之蹤影。非但如此,一夜過後,連杜芳霖和驟雨生也未曾到來。
春秋硯主違約,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
杜芳霖在臨行之刻,才見到白發劍者所留下的訊息。小屋一角,被劍氣劃下縱橫三道,幾點落子,所顯示正是曾經古松山崗一局棋之一角。
那局棋曾是向素還真彰顯武林局勢而所設。竹刻留痕,所指引的地形,為魔界有可能存在的入口其中之一!
參寥靜院。
杜芳霖應約而去,一不留神便將殘林忘在了腦後。他與白發劍者之間,還有一份不知真偽的火焰魔城路觀圖尚未商議。如果此圖為真,那麽當日以過去之局設伏異度魔君之時,便該是清剿火焰魔城最佳時刻。然而春秋硯主與白發劍者誰也不曾動手。
“汝果然在此。”
已不複前次來到禪院時之清靜寂寥,本供女尼清修之禪院一片死寂,不聞蟲鳴,唯有風中透露之不祥仿佛敘說一絲一縷之血腥。在位於參寥靜院不遠的地方,白發劍者身染夕霧,背對儒者而立。
素還真仍然不開口。
杜芳霖也無辦法可想。清香白蓮堅持白發劍者便是這樣沉默寡言,或許是因為日才子平日裡反省口舌太多。白發劍者不理身後來人,自顧自身形沒入白霧。清晨有霧,落日有霧,濃密的白霧隨劍風而至,半掩前方路徑!
要遮人耳目,卻避不開墨骨折扇引星光指引。
杜芳霖舉步向前,進入濃霧。一刻之後,他已踏入一處密林中心由隱蔽陣法所守護的地方。
在這裡,儒者見到了一個人。
“嚶嚶嚶。”
劍子仙姬依然是一身粉紅裝束,雙目垂淚看也不看來人,一陣香風合身撲至,“劍子!你怎地才來,靜院與師尊遭此大難,吾,吾真的是……”
杜芳霖瞬起折扇橫斜,緊急躲避卻未來得及,這一瞬間他險些領略人間最為險惡的風景!
“姑娘,請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