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濁酒融入江流,浩浩蕩蕩與水花一同往東方而去。
東湖之畔,有丘陵疊嶂,當中最出色者四季籠罩薄霧煙塵,似實似幻位於天外雲霞之下,但外人往往不得其門而入者,正是四季盛開緋色桃花的孚言山。
付樂書抬手往江中祭酒,心知自己已再無歸去之路途。他本是出生在孚言山下一處普通村落的失母孤子,有幸拜入春秋硯主門下,得傳四藝琴之一道。然而總有一些事,眼中所見竟與事實不符,看似孤高清直的師尊竟也不例外。他無法接受這一點,也是最早選擇離去的其中一員。
直至今日想來,付樂書也無法判斷在自己師尊眼中,究竟是弟子,還僅僅只是棋子。時間越久,當年的犧牲越難忘卻,孚言之路已成飄渺,是真是假則糾纏在書生心間。
“莫要回首。”
江流水聲之中,忽聞清雅動聽之聲,“也莫回頭。”聲音來自背後,付樂書轉身,便見到一名熟悉的人。
白衣出塵,玉冠配以書卷紋飾,烏發如夜,博帶舒卷,俊朗容顏似若君子如玉,眉宇間一抹靈秀內斂,正是崇丘之庭中曾向春秋硯主稟報消息的蘭台軒史。“你已失去回頭之資格了!”蘭台軒史無喜無怒,“卻累得師首替你奔走,再回琉璃仙境。”
從來自琉璃仙境的消息連同信物留在博物書齋時開始,原本之平衡便已宣告打破。
從若隱若無之回避,變為毫無轉圜之回絕,使得杜芳霖必須前往面對素還真,否則堅持不與魔界交易是一回事,背上見死不救之罪名又是另一回事。與此同時,春秋麟闕留在山下的一些布置也顯露人前,讓蘭台軒史不得不出面處理。
只要孚言山主一日允許付樂書生存在世上,此人便始終是孚言山的一份子。付樂書一動手,無論如何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春秋之勢力。
蘭台心中充滿嫉妒,師首實在太過放任自己的徒弟了。雖然他也知道,硯主遲早還是會去介入笑蓬萊之事,但卻可以選擇更好的時機。
“苟本正,則華英必得其節。吾所行所為,從未有一刻背離孚言之教誨!”付樂書慢慢地道,“上位者之行動,非下位者所能引動。他之動作,無非是算定有人出面,順勢而行。這個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素還真,甚至是任何一個人。”
杜芳霖真正想不到素還真有可能與孚言山產生聯系的途徑麽?
付樂書甚至認為自己的舉動不過也是其中注定的一個環節。至於春秋硯主會因判門而出的徒弟一封書信改變主意,種種看似師徒情誼的舉動只不過是這種過程中……所贈與的錯覺。
“呵。”蘭台軒史唇不動,一聲冷笑。
“你要製裁我麽,蘭台?”
付樂書直視對方。
蘭台軒史掀了掀眼皮,“汝之下場,非吾等能以置喙!”忍了一忍,一拂袖轉身,“好自為之!”
不知何時後轉為平靜細流的江水驟然失去壓製!一瞬喧嘩之波浪拍擊兩岸,浸濕了藍衣書生的衣衫一角。付樂書目送蘭台化光離去,重新將視線投向江流之方向。無論如何,孚言山之人絕不會做為禍武林之事,而算算時間,那個人也應該到達了琉璃仙境。
光芒一閃。
幾乎是頃刻之間,紫紗蓮台之上,便已多出一個人影。
白發凝霜,束以墨冠,眉宇軒起,眉心一點菱形朱印掩去豎紋,五官端正而剛毅,神情嚴謹而守禮。杜芳霖落地的第一瞬間先不著痕跡看遍四周,
結果發現在場只有素還真一個人。 “付樂書仍與魔界有聯系?”他入座之後,第一句則是肯定語氣。不是得到了意外的消息,他這位一路有心避開行蹤的弟子又怎會突然出現在琉璃仙境。
素還真道:“是有一樁意外的消息。”
“他不該來!”沒有問是怎樣的消息,杜芳霖直接下結論。
對此素還真並無異議,卻道:“若非如此,先生卻是要與素某賭氣到何時?”
像是在說堂堂春秋硯主,如同山野村童。
杜芳霖表情不動:“直到魔界送來第二件禮物為止。”或者是金八珍的手,或者是血淋淋的腳,總是該是人體的一部分,這樣才能迫使猶豫犧牲的素還真盡早下定決心。
“耶。”素還真拂塵一掃,“先生當真坦誠。”
杜芳霖:“總之瞞不過你素還真。”
素還真道:“稍早之時,了無之境一位壯士護送金戰戰夫婦到來,如今正在琉璃仙境。”
“這句對吾毫無意義。”杜芳霖松開折扇,揚起道,“魔界在暗,苦境在明,總會有人落入其中。素還真,汝該抉擇了!”
“素某已請秦假仙盡快尋找陰無獨與陽有偶,如今能感應魔界入口之人只有此二者之力。”
素還真溫文爾雅,但語氣堅持:“但不知前輩因何執著要往異度魔界,可否先說明?”
“因為,我要見一見斷層。”杜芳霖凝神認真。
兩人對視。
眼神足以說明誠意,理由卻無法說得太過分明。素還真思索一瞬,已有抉擇:“素某當陪同先生一行!”
折扇合攏。
杜芳霖起身一禮,這是謝清香白蓮此時之信任!之後,他提醒道:“素還真,你要小心。”
向東而去的江水,川流不息。
灰藍衣衫的書生手持破扇,也已站了有一段時日。光線一暗,一道黑色戰甲面罩黑色面具的黑紅身影無聲無息出現,背對書生而立。
這正是三路先鋒神無道守關者,曾為付樂書所救的魔族女將,別見狂華。
一枚暗紅碎片繼而被破舊折扇所接住。
“女后要見你。”別見狂華道,“這是唯一能令你知悉當年道境真相的機會。”
血劍的碎片,有一些被朱武帶回,落在魔界手裡。歷長久歲月之後,此時仍有絲絲冷意,腥甜如人之血骨。
“不必了。”付樂書像是臨時,“那人已往琉璃仙境,事情將要開始。而孚言門下,從無與邪魔交易的弟子。之後的事,吾會跟隨正道一同行事。”藍衫書生一身滄桑,溫和地看向別見狂華。
“華兒。”
付樂書抬手交還那枚殷紅碎片,忽然道,“要小心!”
別見狂華目中看似透著疑惑,不明白這個人為何會臨時改變了主意。
日落終究西斜。
地肺鍛台荒蕪之地,驟雨生背著雙手,注視夕陽。後方流光一道,顯露之前離開之人身影。杜芳霖來去如風,用時極短,讓人懷疑是否臨陣脫逃。
“人抓到了?看來是無。走得那樣急,還以為你已確定了時機!”
驟雨生一邊散漫地說,一邊轉身,在見到杜芳霖的目光時收斂了笑容:“你這是,在傷心?”
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杜芳霖心道臉上分明沒有任何表情。
“驟雨生。”墨骨折扇向前伸來,他溫文詢問,“可願再助吾一陣,與吾一同,往魔界一行?”
驟雨生:“要做什麽?”
杜芳霖:“標記斷層所在之方位。”
驟雨生手撫胡須,忽而問:“動用吾,此行很危險?”
杜芳霖表情不動簡單直接:“地圖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