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秋大夢。
翠蘿寒不期然想起這一句。玉手九針緩緩松開劍柄,此時無能為力,又與她在百余年前何其之相似!
兩百多年前。
該是道境毀滅玄宗封印的那個時候,有人緊急托信萬易商堡,以萬兩黃金為代價,請玉手九針出關前往一處名為槐山的小地方救治一個人。
當時出身商者世家的翠蘿寒第一感覺,是絕對不能任由這萬兩黃金流入市場,否則將會極大地影響到物價。接著她便感受到肩膀上黃金之重,終究是應下,遠赴千裡兩河之間,在東湖之畔尋到了一處小小的孤山。
山石嶙峋,草木枯槁,此山位列中原之境,距離黑暗道並不算遠。十裡之外有河水繞行,不算豐厚;如今孚言山下清澈東湖,那時不過一片黃泥蕭條。
翠蘿寒在山坡之上、亂石之間找到自己將要醫治的對象,就知道此行目的已然落空。九霄靈劍,寒暑六訣,九針封命,能渡生機入人體,刺筋骨活血脈,卻是醫治活人之術,無法起死回生。
劍下針術,救不了魂念破碎已死去數日的人。
一如此時,翠蘿寒手扶靈劍一籌莫展,只能坐看人影消散。一如這許多年百歲月轉息而過,她偶爾不放心離開幽篁秋水,也只能放下手中之劍,改以撫琴安定偶爾被擾動的三千雜念。
避免那人堅持籌謀一切,卻是提前夢醒,煙消雲散。
如今萬易商堡早已設法消化了那萬兩黃金。以九霄靈劍獨行世間的玉手九針翠蘿寒,卻始終未能完成約定。她站在竹林之中,松開劍柄,終究是向著白霧緩步行出,“帝如來!請你將手中殘缺之扇還給吾。可以嗎——”
天波浩渺。
海天交接之地,一處獨立的山崖,構建一座小小的亭閣!
雲中光芒落地,化為紫衣道者身影。
梵天一頁書遇襲之處距離萬聖岩並不太遠,六弦之首蒼在隔空援手之後,見其脫身前往雲鼓雷峰,便不再關注。
之後蒼更是直接前往山脈的另一端,觀視另一場注定將無人知曉的戰局。
當初封雲山現世,他與一步蓮華以及青鳥傳書,在這天波浩渺沐浴月光,三人定下如今同時針對魔界和未來滌罪犀角、襲滅天來之計劃。
出於對以及對往事的參與程度,蒼要比一步蓮華更先一步看出異樣。
比如黑暗道前,手持血劍的人獨自迎戰自中原歸來的戰神銀鍠朱武,劍折人亡之余成功以魂鳴共振之術造成了聖魔元胎一魂雙體之破綻,使得朱武一時無法雙體歸一,才能以分而化之的計策,留下戰神的一具化身。
所謂赤色劍身是因為紅色礦石成形,不過是用來逗小孩的一個笑話。那被用來當做利誘魔界誘餌的血劍,其實是由劍之主人神識雜念學來六魄成劍之法,專門針對聖魔元胎之特性凝聚而成。劍與人本為一體,損壞當然會造成嚴重的創傷。事情發生的時候,雖然遠在後方,當時杜芳霖依然當場一口血。然而比起劍折人亡的另外一位,在那般局勢中就顯得不太重要。
後來借由四奇紫金背叛之機會,那一具對異度魔界而言萬分重要的戰神化體則由墨塵音連同險被魔化的赭杉軍,一起秘密送去了苦境青埂冷峰。魔界再出,之所以會讓別見狂華設法追查血劍來歷,正是因為這關系到魔界最深的秘密,鬼族聖魔元胎的完整性。
世間僅有蒼、墨塵音與籌謀此事的血劍之主才知。青埂冷峰混沌巖池深處被光池力量壓抑的那具棺材裡,
既然不再有半本萬血邪籙,如今藏的就是這個秘密! 但在那之前,血劍之主便因傷勢提前退出。
當時月華之鄉已全軍覆沒,玄宗即將迎來魔界瘋狂反撲,誰也沒有想到,那次的表面看去只是吐一口血的傷勢,竟會如此嚴重。或許當時能再給他一些時間,蒼應該能夠猜出,可以撼動聖魔元胎魂之根本的劍,怎會是口中幾許雜念那般簡單!
天波浩渺……面對眼前浩瀚的蒼藍天空與如雪海潮,蒼旋手化出怒滄琴,在崖前盤膝而坐,琴音未起,此念已消,本心擾亂,弦不成調。
撚指之時,一失神用錯力道,絲弦如刀,六弦之首低頭看著一滴血,斑駁落於琴身之上。
他輕聲一歎,默然半晌:“抱歉……”
如今天下安定,是道境先有虧欠。終究,亦是玄宗虧欠了孚言山!
卻還有另外一個地方。
是莊嚴大氣的白牆屋宇,終年飄蕩著淺蔥絲簾,外室鎏金長塌形似扇。這裡正是扇宇定鋒坡,為三教仲裁者扇主憂患深的隱居之地。
此時塌上斜臥一名黑金二色袞服黑發金色高冠的儒者,氣度雍容而雍雅,憂患深一手持有隨身之黑底描金扇,正逐行劃過另一手中書冊之字跡。在長塌前方,近日來置有一方長案,案上擺放的物品中除去應有的筆墨紙硯,更有一隻廣口白玉花瓶。
白玉花瓶中原本應該斜插著一支光禿禿的花枝。
這時隨侍三教仲裁左右的左判令紺霞君由絲帳前進入室內,懷中托護著汲滿了水的玉瓶,一邊向著書案而去,一邊道:“真是奇怪,這瓶中桃花最後一朵花瓣將墜未墜已有半個多月,至今如此。扇主,當真不需要吾去附近山林令尋一枝替換嗎?”
‘等。’
一般這個時候,扇主總會不置可否,繼而口吐一字。但今日直到紺霞君行走到書案前方,也未有聽見半句聲音。
“瓶中為何空了?”正要向下傾斜的盛水玉瓶動作一頓,玉瓶不見了孤枝,只剩空蕩蕩的瓶口。紺霞君一怔,有些想不起自己為何來此:“……什麽時候多了一隻空瓶,山陽的牡丹開得正豔,可要吾去取一枝來?”
變化發生只在一瞬。
數月以來堅持不謝的桃花枝,一刹間如夢醒化為泡影,連帶著曾經接觸過的人,赫然全數遺忘了存在。
這其中並不包括因修為緣故,神魂遠比他人強悍的修者。描金扇停留在書冊某一頁已有一段時間,憂患深慢慢抬扇,向外一揚:“不用。”
正處於滿心疑惑的左判令不明所以,紺霞君遵從三教仲裁之意思,躬身一禮,迷迷糊糊抱著玉瓶沿原路返回。
等這位紅發白巾姿容秀麗的儒門女修,已然立於室外降落未落的陽光下,紺霞君才驀然間清醒,不知為何激靈靈地打了個戰栗。
室內。
憂患深難得下塌,來到案前,沉默片刻。他右手一抬,化出一盞清茶,先於扇後自飲一杯,繼而滿上,一翻手,皆灑於地下。
誰記東風猶帶寒,枝枝桃葉蓋疏花,留思往事立斜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一日奔波。
春睡夢醒,桃花不在,余香不存。
雲鼓雷峰之上,道道佛光出自眾僧之念,護住地脈之同時,也是要在外圍替當中鏖戰的梵天再添一把力。
就在這時,證佛塔前再起變故。因為帝如來解開過往之因,斷絕日後之果,已易手而處的滌罪犀角感應天命之轉動,真正開始有同此處的新主命息相連!
就算沒有真正完成千罪之血的儀式,徹底認主的滌罪犀角仍然是一柄能與雷峰聖器相抗衡的寶器。這一刻讓襲滅天來感覺又有不同,不但冥冥中魔刀似有指引,更因為氣息相融之緣故,使用起來再無任何掛礙。就像是這柄刀,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並不需要如何使力,就能自然達成想要的效果。
因此赤紅如業火色澤的念珠,驟然掃過滌罪犀角刀柄之咒布,暗紅的布條如有陳年血色流轉,讓七邪魔氣再添三分真力!
“哈……哈哈哈!”
仿佛所等待的時機已至,看似有所保留的襲滅天來驟然全力爆發,刹那念珠連同刀氣齊飛,業火赤鏈化為血火三千,自立足之地起陡然擴張阻斷此間佛脈。
刀芒邪焰,一瞬破開劍之迷蒙煙雨,配合滅世魔流,在滔天血火中幻化一尾慘綠魔龍——“七邪魔能·滅世之招·滌罪洗佛貫天威!”蓮華佛印觸刀氣而潰散,這刹那的威力增幅著實讓人意想不到。
頃刻間毫無防備的梵天猛然一拂塵將妖僧抽離原地,不退反進身入險境。
天狐妖僧被抽得險些翻了個跟頭,按住面具的手青筋畢露,反應極快地魔劍化冰橫掃眼前,但是在無法盡使劍意的情況下,赫然是頭一次無法突進入前方戰局。
“喝!”危機關頭,梵天猶然冷靜,雙手交錯,緊扣念珠,刹那功體竟是也隨著滌罪犀角之氣勢而節節攀登,刹那有一瞬突破周圍邪焰刀網,直衝雲外引來天動地撼:“焚業天雷——”
對付七邪之力,沒有比焚業之招更能針對,天雷應聲擊落,挾帶的是佛門滅殺之招,巨大的雷電硬抗滌罪邪龍,動輒便是氣流爆射,刀焰縱橫!
平衡刹那已被打破。
三方缺失一角,去路已被打開……
地脈延伸之末端。
白霧環繞,竹林小屋。
林外空地上,風吹過時,招提僧是有一絲心動的。
但是僧者剛要行動,就覺胸口一疼,心血逆衝。意識之境所受的傷勢同樣會經由腦海反映到現實,最後一招交鋒中實際上是以帝如來落敗為結果,之後佛刑禪那消耗了所有的力量,與萬血邪籙同時消散;失去的力量補不回,又讓傷勢嚴重了幾分。自己打自己,不管是哪一方獲勝,後果都挺嚴重。
九霄靈劍劃風而來,劍風在後方送來一柄橫躺在竹葉裡無人問津的古樸之劍。三尺劍身,鐫刻銘文,正是儒者攜來之聖器,春秋之劍·詩酒之狂。
劍越空旋來,不偏不倚落在招提僧之身前,釘入竹影,發出一聲低沉嗡鳴。
“這是他留給你的。”玉手九針翠蘿寒腳步停留在後方:“握住劍,當能再有一戰之力。”
一切已在這裡結束,然雲鼓雷峰之眾僧也許還在苦苦等候。聽聞話語,此時算是根基有損的帝如來, 直接抬手覆向春秋劍柄。
由殘留的白蓮之力與佛者之血為引,儒門浩然正氣刹那有與佛門功體融合之跡象,自日月山河銘紋鎖關中激發出一道五爪金龍之光,繞身周盤旋向上歸入眉心諸脈交匯處。
萬佛之首,萬民之皇,千古人皇之聖氣就像是一劑良藥,彌補損失之根基的同時,也在交匯間讓原本之功體產生變異與提升!
一瞬之後,金龍散作萬千金鱗;劍上氣息歸無,錚然一聲,順服歸入僧人指掌。
雖失部分聖氣,仍不失是一柄出自名鑄手畢生之傑作,這確實是一柄能夠對付滌罪犀角的神兵。招提僧此時方能自然轉身,並將手中殘黑折扇向前遞出,但見眼前翠蘿寒之眼神,頓一頓,則俯身輕輕放在身前枯葉之上。
布置這樣一場局,損耗必然不比自己更輕。招提僧心中已做好見到杜芳霖虛弱被人護住的準備——事情突然,帝如來受困根基,並沒能感應到氣息離去。
眼前事情仍然讓人意外,因為帝如來並沒有在附近見到另一道人影。
一如氣息感應。
是分裂的神魂已然不支,故而回歸本體了嗎?手持春秋之劍,僧人心中稍定。
這時候翠蘿寒手中再拋一物,被染血之白布所包裹。感應到此物來歷,招提僧接在手中,已明天意,“原來如此!”
玉手九針旋手抽劍,靈劍出鞘一瞬,三道劍氣恰似三針,鍉針引氣、亳針祛邪、鋒針通脈,入體瞬息療愈傷軀。
“離開罷!”翠蘿寒收起九霄靈劍:“此後無人再來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