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境太難了。
天上掉下一艘破船摔得半身不遂擋住去路,船上還有人念起詩號,言辭對話間除了隱隱氣機鎖定,內容多有深意與試探。這要說不是故意衝春秋硯主這個名字來的,杜芳霖自己都不信。
他直接就問,閣下,你是隔壁大學儒門競爭對手太學主派過來的嗎?
船上的人好像被問著了,半天沒有回話。
再觀察眼前這艘巨物,船舷足有兩人之高,通體朱紅,點綴寶石,在陽光映照會散發出瀲灩流霞的光芒,故名晶霞。船上樓閣俱全,總面積應該有兩三個庭院那麽大,不排除內部會采用一些擴張空間的術法。
近距離看很有些龐然巨物的壓迫感。四周林木被迫向四面伏倒,龍骨往下多出一個大坑,船舷尾部向上冒出青煙,而向一側傾斜。
在傾斜的底部,就多了一個被壓得扁扁的人類,只有腰部和一隻腿露在側龍骨外,地上血跡中還有長長的白發。
喔,白發!
普通武林人除非是天生少年白,不可能有這種發色。所以這死去的人果然如船上聲音所說,是出自儒門的某位先天?
被砸死也是很憋屈,但是最好還是別要,不然杜芳霖還得猜測受命阻擋自己前往沉流重泉的人,到底是船上的來客,還是面前的死人。
“難以回答?”杜芳霖手持折扇,不疾不徐,“看來同為三教,道者應當認識學海無涯太學主。在下不過無名小卒,何不書信一封,請這位出面與儒門周旋呢?”
“因為時間會拖太久。”船上的聲音終於重新組織起語言:“船下的肉,會爛。”
沒有否認,變相承認。
這就有意思了,這位寶船之主是真的未曾發覺,還是根本不在乎被人猜出意圖?
“宇主宇主!”船上道童聲音又來:“葫蘆在底艙缺口處發現了死者遺物,有頭飾,有衣服碎片,有劍,還有玉佩。”
另一個道童表述清晰:“劍已被燒毀看不出來歷,衣服是白色的,中間夾著灰色的布料,頭髮很長面容已毀是個先天模樣,另外玉佩上有字。”
“何字?”寶船之主溫溫和和問。
道童回答:“問奈何。”
寶船之主:“……”
大坑之外,杜芳霖:“……”
這個名字好像很特殊,該不會真的是那位出門遊歷的儒門前輩吧?
船上的聲音頓時像是頭疼起來,“將玉佩拿來與吾看一看。”
接著霞光動蕩,有疾風自寶船向外而來。數丈開外,墨骨折扇驀然開合,再回旋,扇面上已多了一枚有缺口的玉佩。
玉質溫潤潔瑩,是塊好玉,內中果然鏤空有主人的名字:
“問奈何”
天上一艘船掉下來,地上一個被砸得扁扁的白發先天人,先天人隨身有塊玉佩,玉佩上有個名字叫做“問奈何”。
——這船是有毒吧?
事情突然變得失控以及有趣起來,這讓杜芳霖的注意力不自覺完全集中到這裡,並且一時失去了語言能力,腦海不斷循環懸浮的六個點“……”,就不由自主地將別的地方正在發生所有變化全部無視,專注盯著玉佩盯了很長時間。
好像是真玉。
沒聽說過那個人身佩有玉。這艘晶霞寶船當真不是有意的嗎?其實眼前最毒的還是這枚刻有名字的玉佩吧,但其實船底下那位被壓得扁扁的白發先天,才是真的劇毒吧?
你看,在場的人都差不多都在循環六個點。
寶船的主人又開始半天不說話,大概也覺得今天這件事,挺毒。
“你們儒門。”良久之後,桓春秋聲音一絲遊離,“對這個名字,有記載嗎?”
“……有?”不但有記載,而且記錄很精彩,只是名字不應該是這一個。不管如何,杜芳霖思維還在正常運轉,至少寶船之主是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的。
這不是有毒,這大概是真有仇。
杜芳霖抬手將玉佩收了起來,提出建議:“報喪嗎?”
那來哀悼啊!
晶霞寶船之上,氣氛忽然古怪起來。
兩名道童都已回到主人身邊,不約而同眼神都朝主人看了過去。桓春秋半天不說話,心想,自己竟然有種輸了的感覺。但是想想問奈何這三個字,再琢磨一下這個建議,道者唇角彎起弧度。
道童有些驚訝,兩兩相望著。
船壞了,宇主卻在笑,剛剛說話的人是神仙嗎?
也許就是個巧合。杜芳霖此時想。
可惜那個人是不可能死在這裡的。寶船主人也在想。
玉佩很有可能是被人故意放在船底,問奈何這三個字,也有可能指的是其他的意思,船這麽掉下來,真要是先天應當能躲開,這個“壓死”就顯得很靈性?
杜芳霖推測真相。
只是想找個理由停下來搭話,誰知道會遇上這樣奇妙的事情呢,苦境這麽大,船底也很大,這麽壓下來是個人肯定都很慌,所以死一個先天人,很正常吧?
寶船主人編著理由。
在這期間——寶船主人寫了喪表,杜芳霖簽了字。寶船主人寫了自白書表示自己並非有意,杜芳霖簽了字。寶船主人看起來很輕松地在屍體上灑了一壺酒,杜芳霖很輕松地寫下一首哀詞。道童開始修船,天氣熱了,屍體負責發臭。
真開心。
桓春秋:“道童會負責將此人埋葬。”
杜芳霖:“青鳥會負責將消息傳至天下。”儒門怕是找不到這個名字的記錄,但既然做了,不如,公開亭?
氣氛也很和諧。
兩個人異常友好了起來,只是都沒有將內心真實想法說出口。這麽說來,對於病毒大家的意見都是相同,最好能快點告知全苦境,擁有問奈何這個名字的人不幸被壓死,親戚朋友可以燒紙了。
想想以後可能會發生的事,心情就忽然變好了呢!寶船主人桓春秋確定,自己找到了一位有趣之人。
“如此,閣下要離開嗎?”寶船主人的聲音就很有善意了,“前方路長,小心。”
“確實是該走了。”杜芳霖神情不動,時間拖延足夠,就不阻攔了嗎?眼前這位,行事倒是分明,“告辭!”
春秋硯主轉身就走,這一次再無意外攔路。
雖然寶船之主其實並不在意。
等下方的杜芳霖離開有一段時日之後,船首之上,霞光之中,就緩緩站出一道人影。道者頭戴白玉鎏金冠,黑發垂落素白輕紗,一身水藍色道衫,雖然看似容貌年輕,氣場卻是沉穩與寧靜,“如此……”
桓春秋道:“第一個玩笑,完成了。”
初次見面,先開玩笑。
——從這裡前往沉流重泉需要的時間並不短。
已經被拖延的時間再也找不回來。
三教之中,無人能插手針對帝如來的戰鬥。招提僧勢必能趕回雲鼓雷峰,此時留在佛門聖地的人必然逃不過佛首的製裁。
妖僧身份一旦被揭穿,倒霉的人,肯定不是眼前的寶船之主。
然而其實對於這第一個要求造成的後果,寶船之主已經不太在意。
因為儒者的態度過於冷靜了。
冷靜到杜芳霖還有心情順手挖坑,就像是他已然料到會有人出面阻擋。他真正感覺到意外的,也許只有被壓死的那個“名字”而已。
“那麽,目標……”
寶船之主道:“所以,並不在沉流重泉嗎?”
竹林小屋。
正是與萬聖岩所在之山峰同一山脈所能到達的這處谷地。距離寶船落下的地方,根本就離得不算太遠。
既然不能向山而去,那就將山挪移過來!
竹葉婆娑,白霧彌漫。玉手九針翠蘿寒忽然將握住靈劍的五指松開,身形一閃往後退去,直到被四周霧氣遮掩。
這裡的陣法像是更多針對於心靈。因此一句觸動,招提僧停下腳步,仿佛在霧氣中看到了過去。
佛首帝如來擁有一段漫長曲折的人生。
他的朋友春秋硯主也是同樣。
曾幾何時。
有一個年輕人,得知西武林將有一場災難,想方設法,聚集數位願意幫助他的朋友,希望能夠面向眾生伸出援手。但在那個時候,年輕人的朋友們卻也還都是年輕人。他們能力不足以直接對抗魔頭,只能退而求次,希望能讓更多的人從災難中逃生。
九鼎,為九州之重器,是先民們為祈願上天眷顧而誕生,象征永不分割的國土與人民。
九鼎結社,尋找合適的成員就已費盡那年輕人的心思,如何說動對方,如何集結力量,如何救人,如何抗敵,如何重整山河。到最後,所有人都認可年輕人的努力,並願意以其為首。但就在這時候,年輕人發現了一件事。
九鼎之社擁有強悍武學的人,遊走絕望之中,救下了整個西武林無可計數之人。
那誰來犧牲,去構建消除魔頭必不可少的血雲天柱呢?
九鼎之社擁有陣法機關絕學的人,建造安寧淨土,如果所有人都能從此安居樂業——那誰願犧牲,去構建需以十萬鮮血鑄成的血雲天柱呢?
人越救越多,魔禍卻越演越烈,善與惡之邊緣卻越發不能分辨。
……白霧之前。
招提僧抬手握住念珠,終於閉上雙眼。
當年黑暗之中,風裡盡是血氣。九鼎之社幾乎所有成員都因外事而被調離。後來城破,那座未能完成的國度,終究止步虛妄。
當年江湖中還未有春秋硯主,只有自稱杜春秋的儒門修行人。佛門尚不存雲鼓雷峰,唯一存在的,只是尚在修行途中的無名僧。
僧人從未離去,當時手持滴血的刀刃,踏黑暗而來,卻隻將手靜靜放在了年輕人的肩膀之上。
‘和尚。’年輕人道:‘現在我不能夠轉身。只要一轉身,我就能透過你的眼,看見惡鬼的樣子。’
‘世間沒有惡鬼,只有人心。’
無名僧道,‘有心,便有佛。無論如何,吾在你身後!’
記憶中,那是杜芳霖年輕的時候最黑暗的時刻。
黑暗中,黑發披肩一身是血的年輕人轉過頭。
他道:“和尚,這一步邁出,我感覺自己會不能回頭。如果有一天,我對人世的恨徹底將我淹沒,你若仍在身後,請按住我!”
白霧中回蕩的話語……正是帝如來記憶中約定初始,盟誓的開端。
當時無名僧承諾道:“春秋,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