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哢嚓,一把劍折斷的聲音——和收到這個消息之後,站在鑄劍爐前久久不動的,鑄天手驟雨生“哢嚓哢嚓”的心碎聲,幾乎沒有什麽差別。
“一天時間……僅僅一天時間,就這樣沒了?沒了?沒了!“
就算本職工作不是鑄劍吧……
就算那柄劍只是當年練手時留下的無名之作,隨便送人連個銘文都沒有的普通劍器,那也是千錘百煉添加了精金隕鐵的,放拍賣場能拍出千兩以上價錢的武器。
就這麽哢嚓一招未出,碎成渣渣,還被人連夜肥鴿地送了回來,鑄劍師感覺很沒面子,原本因為道歉信而略微升高的好感度又刷刷地掉了個底。
能修嗎——杜芳霖遠程問。
碎成渣了,修不了了呢親。驟雨生有點想讓北辰鳳先將那柄帶走的“列缺”再送回來,以那貨的劍法,他怕是心臟經不住後續的考驗。
所幸是臨時察覺這樁消息有可能對鑄造師打擊,下一封信就誠懇多了,內中不但詳敘有碎劍的原因,還附帶了一些神兵利器和它們的主人所處的位置線索,比如七神槍、曳影劍。
驟雨生有一個萬惡的愛好,喜歡奪人武器再改造成自己的東西,這一點通過慘遭毒手的狼煙戟就能看出來。
魔界出產的能引雷電之力的狼煙戟,一部分變成了還在隱居的好朋友凌滄水手裡用來吃麻辣燙的筷子,另一部分就變成了被北辰鳳先隨身攜帶不知道準備送給誰的那柄列缺劍。“列缺霹靂,丘巒崩摧”,那是一柄至剛至陽的劍器。
於是一瞬間,驟雨生心氣就平了。畢竟碎掉的只是一柄無關緊要連名字都沒有的武器,而他即將拿到的,是有名有號,在江湖中曾經頗有地位的傳說級武器。
他現在才有心情去研究,劍為什麽會碎掉的問題。
驟雨生:“兵甲武經,天之卷啊……難怪有如此威能,當初不建議自己修煉的武功,到底什麽時候有讓別人給練成了?”
這門武功來自天外,有陰謀有禁錮,簡單來說是有人蓄意要挑起武林紛爭。據說散落在外一共十卷,落入苦境大概有六卷。但是大概是寫武經書的人運氣不太好,這麽多年過去,要麽經書藏在窮山惡水之中沒人能拿到,要麽就是得到的人是個宅,宅柱子底下一宅就是許多年。更可氣的是那種天資卓越執著本心的武者,到手之後根本沒想著要去練,直接送給子侄輩,年輕人愛的是鮮花美人,倒也沒怎麽去關注武功本身。
其中有兩本,一本天之卷位於一處深山天然陣法之中,一本地之卷位於不滅火坑地肺深處。
地理位置明確易得,又剛剛好暗合了驟雨生和杜芳霖兩人的功法與屬性,確實是比較容易得手的物品。
兩人當時就各自的任務瓜分了一下,天之卷由春秋麟闕所得,地之卷目前則由驟雨生所有。
也難說驟雨生以前的佩劍,碎掉的那柄“弭志高歌”,在鑄造的時候是否有受到那本地之卷的影響。但天地雙卷在關系蜜月期,確實有在兩人手中流通不止一次,其中之內容彼此都很熟悉,只是沒有個人去練。
驟雨生體質特殊不需要。杜芳霖則是……他所有心力都在術法上,後來狀態特殊,根本練不成。
“以天之卷的特性,能承受住天之悲憫的武器,必須要內外兼修,剛柔並濟,對內能抗壓,對外能擴能,來自東瀛的流鐵作為主要鑄材是最合適不過。”
驟雨生一巴掌掃開劍爐旁邊堆砌的黃沙,
開始翻找自己的眾多收藏品。 只見黃沙之下,在整個地肺鑄台周邊圍了一圈的,是堆砌滿滿的各式木匣,有一尺長的,有三尺長的,甚至還有六尺開外的明顯不像是裝著刀劍的。
除了拿別人的武器改造成自己的東西這個愛好,鑄天手驟雨生還有另一個不良愛好……他喜歡造假。
但凡市面上有名氣的,並且有幾分特色的武器,都會在這地肺鑄台誕生一柄幾可亂真的“贗品”。
鑄界幾乎所有人的作品都被這位模仿過,這可真是太讓人討厭了,說不定什麽時候,某位鑄造師的作品在送人之後,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用贗品給掉了包,一度讓武林中不少人整日疑神疑鬼,讓鑄界所有鑄造者因為這件事反覆受人騷擾。
直到名劍鑄手金子陵“偶然”經過西北,牽著羊在地肺鑄台上烤了十幾天的*著驟雨生回收贗品並在每一把武器上打下自己的獨特烙印,這才平息了事件,保住了這位在鑄界岌岌可危的地位,同時也在武林中留下了一個“贗品大師”的鬼魅傳說。
黃沙堆砌,木匣千層。
在漫長的找不到前進方向的歲月中,鑄劍、模仿,是邪單鋒念不平用來尋覓新方向的小花招,是鑄天手驟雨生重新站在大地上維系自己存在的一部分。他從來不曾丟下劍,不知不覺,也早已放不下鑄造這門技巧。
最上方的木匣,是樸素的古桃木芯所造,上面雕刻有一隻振翅欲飛,撲向燈焰的蛾子。
驟雨生的手原本要伸向這堆木匣,頓了頓後,轉換了方向。
沒有救下名劍鑄手,是因為當殺劫顯現時,再來考慮改變天命的問題已是來不及,也是因為金子陵拒絕了雜志社的插手。
但在驟雨生的心中,原因始終是因自己無能,除了自己所鑄之武器,其余有名的刀劍皆拒絕他的接近,當時魔刀名劍之局亦是無法插手。亦是受困孚言山中杜芳霖的無能,連一個破局的辦法都想不出來,被異度魔界之事牽連了百年有余。
“唉。”
驟雨生放下思緒,口中念叨:“流鐵,流鐵在哪裡,當初是有幾柄武器使用過這種來自東瀛的礦產來的……”
等等,為什麽要這麽積極,歷年來的慣性思維真可怕,一直這樣無償提供幫助真的好嗎?
又蓄起了滿臉大胡子的驟雨生慢慢將手攏回袖子裡,一抬頭就看到停在鑄劍爐頂,無懼烈焰升騰的那隻灰白色斑點神獸肥鴿,正乖巧地歪著腦袋。
鴿:“咕?”
——透過現象看真實,這肥肥的鴿子背後分明有個同樣無聊歪腦袋的人。
驟雨生:“咕你妹啊!你沒妹,太悲慘了怎麽混的!看在這份上,材料費免了鑄造費打折,讓那個需要劍的小子自己趁早滾過來!”
親兄弟明算帳啦。
從此,愉快薅羊毛的日子真的一去不複返了。
鴿子的背後。
坐在樹蔭底下,戴著鬥笠的白發人正了正腦袋,有點無奈地直接掐滅了手指上的鴿子虛影。
……自從青鳥變鴿子,不但不會說人話,連速度也變慢了,飛行一夜才到西北,要浪費時間再飛回來,不如直接讓鳥掉進鑄劍爐,這邊重新再用術法捏一隻吧。
“聽到了吧?”白發人慢吞吞開口,“自己會找人吧?順便幫我道個歉,全靠你啦。”
站在樹影之中的,黑發青年環抱著雙手,依舊拒絕著天上初生的陽光,將自己置身黑暗下。
寒棲丁古枝沉默地點了點頭,已經開始記憶麟闕搜集的那幾柄神兵利器持有者所在的地點。道歉也好,上面求劍也好,等價交換也好,人多禮不怪,除了預定的七神槍和曳影劍,也許還可以額外增加一點什麽……武林之中,多的是德行與武器不相配的人。
“屬下知道了。”寒棲向後一退,便刹那到了十丈之外,甚至因速度太急哢嚓撞斷了一棵小樹。
聽著這清脆的聲音,讓另一邊的旁觀者天涯孤子八懺嘴角猛地一抽。
不過幾息,寒棲丁古枝離開遠去了。
樹下只剩戴著鬥笠的白發人, 和花佔背後無聲抬眼的天涯孤子。
這還是天涯孤子八懺在經歷了北域劇變,更改東家之後第一次與春秋麟闕掌控者單獨相處。
八懺的第一感覺眼前的白發人,似乎和傳言中有些不同……不太“正式”,更非“嚴謹”,甚至隨性得有些不太“儒門”。
白發人背影給他的感覺,氣息更為溫和……一如這林中乾燥而溫柔的風,隻一瞬間,就同風一起到了他身後。
溫和的存在,瞬息從眼前消失。
天涯孤子驀然心驚,不待有所動作,一隻溫暖的手已從身後而來,無聲無息按在自己的後心之上——甚至這一瞬間的觸覺,給人的感覺仍然是溫暖的,柔和的。
八懺聽見自己的牙齒忍不住咯咯作響,身體的本能要比一時的錯覺反應來得更快!氣勁刹那流過四肢百骸,在他無法反應過來的一瞬間,疼痛幾乎徹底淹沒了神智。
白發人就這麽廢了天涯孤子幾乎一半的功體。
是最近新練的,連帶著過去積累的,甚至傷及了一半的經脈,隻留下手指捏緊花佔的力氣,以及身為殺手而鍛煉出的反射神經。
“地之卷不適合孱弱的身體。”
白發人鬥笠下依然是慢吞吞的語調,溫和如春風一般,然後一指按滅了化為暗影朝後方削來的不甘黑牌,“放棄吧,我教你操縱人心的術法。”
“你和我一樣,此生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他說:“體質注定,不適合做那快意恩仇的刀劍客,你和我一樣,才是真正需要藏身暗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