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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品嬌娘》第一百六十二章 負疚
  因為那個女子是個瞎子,所以英儒對那個女子充滿了同情,因為那個女子長得很美,所以英儒的負疚感就更深了。

這是一種什麽邏輯。英儒自己也解釋不清楚。

英儒在尹凝波的院門外站了一會兒便悄悄離去。

尹凝波因為看不見,自然不知道他來了又走了。

…………………………

不好意思,今天太忙太累,我現在困得眼睛睜不開,才打這幾個字就盹了。我明天給大家更。

今天發一個我以前寫的《妾妻》的文給大家。大家喜歡就看一看,不喜歡就不明天來看更新好了。

我吃不消了,要躺下。

……………………

第一章公子如玉

公元1127年夏,金國從汴京撤軍,趙構在南京應天府(亦稱之為歸德府,今河南商丘)正式即位,重建宋王朝,是為宋高宗。

高宗即位的第二年(1128年),金國又繼續大舉南侵。

趙構年輕力壯,有意抗金,收復河山,重用主戰派,以李綱、宗澤為相鎮守汴梁。曾多次大敗金兵,令局面稍為穩定。但是,後來高宗沒有對抗金朝的決心,聽信主和派的建議罷免了李綱、宗澤等人。高宗南逃揚州,不久宗澤亦憂憤而死。後金完顏宗弼揮軍南下,高宗南逃至杭州,並把杭州升為臨安府,正式定為帝都。

自此,南宋與金朝東沿淮水(今淮河),西以大散關為界,長期軍事對峙。雖然疲於應付金國的虎視眈眈,但亦無法阻止,甚至更加刺激了南宋在經濟、手工業、對外貿易、武器製造及科技等方面的高度發展。

我們的故事便從南宋王朝歷史過半,山陰沈園的某個春天開始——



正是冬雪過後桃紅柳綠的山陰春天,沈園更有點點白梅慰藉春寒。

清朗澄澈的碧雲天下,恰若幾滴瑩潔的相思之淚,點綴在美人溫潤如玉的面龐。

梅林之下,一位白衣書生翩然而立。

白玉發冠綰著烏黑發髻,一枝紅玉簪子簪在其間,更有烏黑長發垂肩,一根寶藍色腰帶束於腰上,遠遠望去,身形修長,姿儀淑美,站在梅樹旁,宛若蒹葭倚玉樹。

那一襲隨風而動的飄飄白衣與枝頭點點白梅相映成趣,給這風和日麗的春光平添一股風流氣韻。

“公子!”隨著一聲婉轉清脆的書童呼喚,書生調轉凝視白梅的目光,悠然轉過身來。只見身後一片如雪的白梅映襯,更顯得他面容整麗,豐神俊朗,雙眸閃閃如岩下電,唇紅齒白若踏雪尋梅,笑容朗朗似日月入懷,就算身置梅林之間,亦是珠玉在瓦石間,哪怕是擱於神仙班列,也是鶴立雞群,班頭不二人選。

白衣書生回眸一笑間,十來歲的書童雨墨已晃著他那梳著標準小廝髮型的小腦袋一路小跑著衝到了他跟前來。

雨墨氣喘籲籲,卻還是不忍停歇,忽閃著滿眼笑容,搖晃著稚氣未脫的小臉道:“公子公子,那邊好熱鬧好熱鬧啊!”

說著,雨墨就去拉他們家公子的手。白衣書生伸出手,輕敲了雨墨的額頭,半含疼溺半含嗔怪道:“什麽事情要你這樣心急火燎的?你忘了公子我平日裡怎麽跟你說的?”

“好奇害死貓嘛!”雨墨摸著被敲疼的額頭,又拍拍屁股,撣撣衣服上的灰塵,一臉天真無邪道,“可是可是,真的好熱鬧好熱鬧,有梨香院的頭牌花魁李盼盼在唱曲啊!”

“俗氣!公子我又不喜歡那些鶯鶯燕燕。”白衣書生收斂了笑容,刀削斧鑿般的俊臉流露一本正經的顏色。

“可是可是,山陰城內所有的才子都齊聚在八詠樓下,公子,那可是露天的演唱會,不花錢不買票,不看白不看!”

“俗氣!”雨墨的額頭再一次遭了一記五斤錘,只見他家公子把脖子一梗,雙手背到後背上去,正氣凜然道,“公子我又不喜歡附庸風雅,隨波逐流,人雲亦雲!”

“可是可是,李盼盼唱的可是陸家三公子的那首《詠梅》啊!”雨墨故意將尾音拉得長長的,結束時還微微揚了揚語腳。

“哪個陸家三公子?”

白衣書生又對著雨墨的額頭伸出半圓的拳頭,雨墨條件反射地彎身縮脖,做好了抱頭鼠竄的準備,他家的這位白衣公子最喜歡輕敲他的額頭了,雖然力道不重,但是每日敲個幾次,也會有水滴穿石的效果的。

白衣書生的手停在半空,隨即那半圓的拳頭婉轉調轉了方向,落在自己的額頭上,並喃喃自語道:“哎呀,我真是笨啊,山陰城內還有哪個陸家三公子能寫那首《詠梅》啊?可不是務觀兄嗎?”

“非但有務觀兄,還有那嫋嫋娜娜、聘聘婷婷、整整齊齊的婉妹妹喲!”雨墨小心探過自己的小腦袋,一雙眼睛滴溜溜轉著,對著他家公子恍惚的神情“嘿嘿”地笑。唉,一提到唐婉,他家公子就一副七情六欲全部出動、三魂六魄全部丟盡的樣子。

“公子,公子,哎喲,我的公子哎!”雨墨急得抓耳撓腮,捶胸頓足。可是他家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公子哪裡聽得見他的喊聲?他已經失魂落魄、步履凌亂地離了梅林,上了那座煙波橋。

明麗的陽光底下,春風和煦,花紅柳綠,鶯歌燕語,蜂飛蝶舞,書生白色的身影在這一片流光溢彩間,如玉山上行,光可照人。

雨墨不禁歎道:“想我家公子,翩翩書生,才比子建,貌賽潘安,家底殷實,富可流油,要什麽樣的女子做妻做妾會沒有?卻偏偏苦戀一個有夫之婦,真真是前世的冤家今生聚了頭。”雨墨自言自語間,書生已經走遠,他才猛然驚覺,疾步追他家公子而去。

雨墨來到八詠樓下的時候,他家公子已經站在一眾公子哥之間,翹首聆聽高高的亭台上那位名冠山陰的青樓歌妓李盼盼宛若天籟般的絕世歌喉:“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一曲歌罷,余音嫋嫋,繞梁不絕。

台下一眾才子報以熱烈的掌聲。李盼盼向眾人做了萬福,便下了八詠樓。

藍天萬裡,白雲朵朵,湖光山色,清麗瀲灩。李盼盼蓮步輕移,緩緩走下石階,風過處,衣香細生,珠釵環佩,一路脆響。

山陰城內,梨香院裡,花魁頭牌,李氏盼盼,自然是豔冠群芳,卓爾不群。更兼她為人熱忱,心懷寬廣,雖是章台之女,卻不矯揉造作,嘩眾取寵,山陰城內的才子名士都願意與之交往。此刻,她已緩緩走到人群中,對著陸遊與唐婉夫婦深深作了一揖,明眸皓齒,淺笑安然。

“有勞盼盼姐。”年輕的陸遊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一個標準的書生還禮。

“多謝盼盼姐,經你傾情演繹,表哥的《詠梅》可要成千古絕唱了。”接著說話的是唐婉。大家閨秀,溫婉端淑,柔聲細語,沁人心脾。她上著一件淡青色短金衫兒,下穿一條黃羅銀泥長裙,腰間系一根鄉花裹肚兒,清新淡雅,與李盼盼一襲華袍美服風格迥異,唐婉像春之露,而李盼盼則是夏之花,各有各的美法,毫不衝突。

“嫂夫人過獎,是三公子文采斐然,才思橫溢,《詠梅》雖是詠梅,實是借物抒情,表達三公子不與世俗相同的高潔品質。三公子的品格與才情理應讓《詠梅》流芳百世。”

一番客氣的你來我往,你讚我賞,令一眾才子名士嚷嚷道:“盼盼姐,再來一曲吧!”

“對,三公子不缺好詞,盼盼姐不缺好嗓子,你們合作,是強強聯手、天衣無縫之舉。”

李盼盼經眾人起哄,原拗不過,正想回八詠樓上繼續奉唱,一旁的小丫頭朝她使了使眼色,並附耳嘀咕了幾句什麽,李盼盼立時花容失色,向眾人作揖告別道:“原是瞞了梨香院的媽媽出來遊園,回去晚了,只怕被訓怪,還請各位公子見諒,我們改日再敘。”說著,便向眾人欠了欠身子,領了丫頭匆匆離園。

眾人頓覺掃興,便圍著陸遊唐婉夫婦表達不滿。陸遊道:“如若各位仁兄不棄,婉妹可為大家獻箏一曲。”

“好啊好啊!早聞嫂夫人琴棋書畫,才情了得,今日得見,三生有幸。”眾人的情緒頓時高漲起來。

陸遊微笑著看了唐婉一眼,他以她的妻為驕傲。唐婉也溫順地回視他一眼,便向眾人作揖道:“如此,唐婉獻醜了。”說著,便向八詠樓上走去。眾人在八詠樓下各自尋了位置入座。

“公子,我們也找個位置坐吧!”雨墨拉了拉白衣書生的袖子,他們家這位花癡公子的目光正隨著唐婉的身影飄飄悠悠飄到八詠樓上去,心魂也仿佛跟了那身影走,全然不顧雨墨的呼喚。

“公子!”雨墨驀然一聲吼,驚得眾人都回頭看他,雨墨紅了臉道,“公子,你再不找個位置坐下,大家都看著你呢!”

白衣書生這才發覺自己正置身在眾目睽睽之中,他有些無措和羞赧。起先他一直悄悄躲在眾人身後,眾人並未注意到他,此刻所有目光齊聚,大家全都認出他來,紛紛招呼道:“士程兄,快快入座!”

只有陸遊身旁空著一個位置,是為唐婉準備的,但唐婉在台上,陸遊便招呼士程道:“趙公子,坐這裡吧!”

“婉妹妹的表哥叫你呢!”雨墨淘氣地把“婉妹妹”三個字咬得重重的,一路推著趙士程坐到了陸遊身邊。趙士程一落座,八詠樓上的箏聲就高山流水地響起來。趙士程對著那台上纖纖玉指翩翩撫琴的美人出神地張大了嘴巴,雨墨在一旁用手指輕輕戳他的肩頭,小聲道:“公子,口水流滿地了。”

趙士程自覺失態,趕緊調整了坐姿,但又沒好氣地白了雨墨一眼。雨墨掩著嘴“嘿嘿”地笑,又附在他家公子耳邊小聲道:“公子啊,單相思還不許別人笑話?”趙士程再一次扭頭白了一眼雨墨,雨墨笑得更誇張了,但只是搖頭晃腦地忍著,並不敢出聲。

眾人都在屏息凝神聆聽唐婉的琴聲,誰也沒有注意到趙家主仆的小動作。而趙士程使勁瞪了雨墨幾眼後,趕緊又把目光調到八詠樓上,那位氣質清新得宛若晨露朝雪的美人兒是他的婉妹妹。他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如果不是陸遊的突然闖入,他和她該會是青梅竹馬一對璧人。可是,金人南侵,陸遊隨母親逃難到母舅唐誠家,從此,他的婉妹妹變成了陸務觀的表妹。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青梅竹馬的鄰居哪裡抵得過朝夕相處的表兄妹?陸遊父親重回廟堂,位居高官,陸家便以一隻釵頭鳳為聘物,聘下唐婉。一朝洞房花燭,他的婉妹妹徹底嫁做陸家婦,而他,趙士程,翩翩公子,一病不起。

從病榻上起身的時候,光陰荏苒,斯人已嫁,多情公子也只能對月空歎,借酒傷懷。趙士程的這樁心事只有貼心的雨墨知根知底,就連趙老爺和趙夫人都被蒙在鼓裡,他們只是慍惱於別家同齡的公子早就結婚生子,而他們的寶貝兒子趙士程是恁媒婆說破了嘴皮子也看不上一個姑娘,就這麽白白耽擱著大好韶光。趙士程自己倒是不著急,他每日不是溫書習字,就是偶爾遊園飲酒,日子過得雲淡風輕。陸遊與唐婉結婚三年,趙士程早就習慣這種單相思的日子,就這麽把一個人靜靜地藏於心上吧,不管窗外天地清爽幾許。偶爾,能在不經意間瞥上婉妹妹幾眼,便足夠了。愛情其實是一個人的事情。

八詠樓上琴聲琮琮,趙士程正沉浸其中,忽然身後響起一個老婦人怒斥的聲音:“這真是成何體統?”

琴弦崩斷,琴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回過身去。

第二章遊園不值

趙士程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衣著得體,端莊大氣的老婦人怒衝衝站在橋上,她昂著頭,手指著八詠樓,凜然道:“唐婉,我陸家待你不薄,你何以要這樣敗我陸家門風?”

趙士程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向八詠樓上的唐婉,她正期期艾艾地站著,一臉慌亂無措。趙士程眉頭緊蹙,心裡暗忖:早聞婉妹妹在陸家的媳婦生活過得並不好,因為和務觀夫妻情深,太過恩愛,遭陸老夫人嫉恨,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這危立橋上,趾高氣揚,指手畫腳的老夫人一定就是陸遊的母親,婉妹妹的姑姑兼婆婆了。

陸老夫人已經疾步走到八詠樓下,仰著頭對唐婉呵斥道:“唐婉,你是我陸家三媒六證、明媒正娶的三媳婦,又不是煙花柳巷拋頭露臉的娼妓,何以要在這大庭廣眾舉止輕浮,唱曲取悅別人?”

陸老夫人一竿子打著所有人,全場的才子名士面面相覷,神色黯然。

陸遊起身,雙手作揖,一邊向母親躬身行禮,一邊責怪地喊道:“母親……”

陸老夫人顯然不買兒子的帳,她拿眼橫瞟了兒子一眼,便一甩袖子,繼續呵斥唐婉道:“婉姑,你是嫌務觀的臉被你丟得不夠嗎?還要繼續在這八詠樓上出風頭?我陸家若是要這種嘩眾取寵的歌妓做媳婦,梨香院裡一捉一大把!你還不快滾下來!”

“母親,是孩兒讓婉妹為眾位公子彈琴一曲的,母親要怪就怪孩兒好了,不要遷怒婉妹。”陸遊不停地向母親作揖求情,陸老夫人的臉色更加難看。

一眾人等見陸家母子起了爭執,紛紛起身告辭。陸母直挺挺站著,並不理會眾人,也沒向眾人回禮。陸遊對眾人流露抱歉的神情,眾人搖頭,陸續散去。

趙士程呆呆地看看陸母,看看陸遊,又看看八詠樓上緩緩走下來的怯生生的唐婉,哪裡能放心離去?雨墨拉拉他的衣角,提醒他:“公子,大家都走光了,我們也走吧!”說著雨墨就去拉他。

趙士程勉強邁步,與迎面走來的唐婉擦身而過。唐婉經過他身邊時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裡盡是憂傷與彷徨,令趙士程的心隱隱發起疼來。他回過頭去看唐婉纖弱的背影在沈園豔麗春光的背景中單薄如紙,不禁越發心疼。他撫著胸口,努力吸氣,心裡對著那寂寥的背影道:婉妹妹,你記得你的程哥哥嗎?剛剛你看了我一眼,你認出我了嗎?認出你的程哥哥了嗎?五歲的時候我帶你在門前的溪裡看白鵝,六歲的時候我帶你看家丁們上樹捕蟬,七歲的時候,我帶你看奴仆從山上捉回的彩色的小鳥,八歲的時候我帶你放風箏,九歲的時候……九歲以後這些活都有你的表哥替我做了。想到此,趙士程格外黯然,唐婉蓮步輕移的背影在他視線裡變得模糊,因為淚水一不小心就浮上了他的眼眶。

“我的天,雨墨的癡情公子喲,我們走吧!”雨墨簡直要翻白眼了,拚命拉了趙士程往前走。趙士程無奈只能隨著他向前走,心卻留在了八詠樓下。可是沒走幾步,就聽一聲清脆的巴掌聲自身後響起,接著是陸遊一聲又驚又急的呼喚“母親!婉妹!”

趙士程急速回過頭去,他看見他最親愛的婉妹妹正把頭別向一邊,然後陸母一聲“跪下!”她便緩緩地跪下身去。說時遲那時快,趙士程掙脫雨墨的拉扯,疾步走到唐婉身邊去,他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唐婉,塞到陸遊懷裡。力氣太猛,陸遊和唐婉二人都顫了顫身子,趔趄著後退了幾步。

趙士程一下扶住唐婉,喊了句:“小心。”又自覺失態,放開自己握住唐婉手臂的手,尷尬地笑了笑,便回身怒視著陸老夫人。陸老夫人也正用她精明的目光打量這位多管閑事的白衣書生。這位白衣書生英俊不俗,器宇軒昂,想是出自名門,奈何一臉敵意,並不友善。

趙士程大方回視著她,道:“陸老夫人,您是知書達理堂堂陸府夫人,怎麽可以對一個晚輩動粗?少夫人適才的確是受了三公子之托才上八詠樓為眾位才子名士撫琴一曲,原是有助雅興之事,不料卻被陸老夫人拿來與歌妓做比,那豈不是一眾才子名士都成了煙花柳巷的金客?陸老夫人是在給三公子樹敵啊!況,少夫人撫琴若與歌妓賣唱同道,那堂堂山陰陸府豈不和梨香院同門同第?而陸老夫人你不是在暗諷自己是那梨香院裡的老鴇兒嗎?”

“你……”陸母的眼裡頓時怒意更甚,臉上一陣青紅皂白亂燉。

而雨墨遠遠地看著他家公子眉飛色舞,為了他暗戀的婉妹妹有理有據、滔滔不絕,他簡直不忍直視了,心裡暗暗叫苦不迭:我的癡情公子呀,你這樣會讓人覺得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喲!

果聽陸母道:“你說得都有道理,只是我管教兒媳,這是我陸府家事,何勞外人插手?這位公子,你是……”陸母簡直要說出“你是哪根蔥哪根蒜不知死活的東西”的髒話來,卻被雨墨搶先了一步。

雨墨道:“老夫人老夫人,剛剛多有得罪,我家公子就是好打抱不平,尤其是看到誰打女人,他就會忍無可忍!這都是因為我家夫人和老爺從小就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女人是這個世界的半邊天,尤其是像陸老夫人這樣英明神武的女性,簡直就是整片天了。您看看,陸老夫人您培養出三公子這樣一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才子,實在是女性中的楷模,閨閣之標杆!其實我家公子剛剛生氣,不是因為您打了少夫人一巴掌,而是因為這一巴掌實在有損老夫人您高大的形象,剛剛老夫人還沒到之前,哪位才子名士不誇您的賢良淑德,端莊典范?我家公子對您更是十分佩服,可您剛剛……剛剛……剛剛好好真性情喲!我家公子才會一時情急,請老夫人勿怪勿怪啊!”雨墨一陣暈頭轉向地胡謅,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摸著頭,“嘿嘿”地笑起來。

趙士程哭笑不得,神色尷尬。

陸母卻對雨墨的馬屁有些受用,她緩和了神色道:“這位小哥請問貴公子是……”

“哦!趙士程!趙大公子!”雨墨彎身大大行了一個禮,鄭重亮出他家公子的名號。

陸母這回完全消怒,眉開眼笑,向趙士程欠了欠身,道:“原來是趙大公子,失敬失敬!趙府乃名門望族,皇家後裔,今日一見公子,果真是家學淵源,名不虛傳!”

“多謝老夫人謬讚!”趙士程見陸母客氣,也連忙拱手還禮,“適才小生多有得罪。”

陸母道:“一場誤會,改日請趙公子到舍下小坐,老身備薄酒以待公子。”

聽陸老夫人誠邀,趙士程心裡頓時一陣歡喜:如果能到陸府做客,他不是又能見到他的婉妹妹了嗎?胡思亂想間,拿眼偷瞧一眼陸遊懷裡的唐婉,她正小鳥依人般依偎在陸遊懷裡,趙士程一陣吃味:別說是陸老夫人,這倆人的黏糊勁,連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不過自己吃醋吧,情有可原,陸老夫人吃自己兒媳婦的醋,這這這也太太太荒唐了!

“公子……”雨墨見趙士程又盯著唐婉犯花癡,忍不住提醒他一句。趙士程連忙回神,意識到自己失態,便及時掩飾,但臉上還是酡紅一片,他清了清嗓子,對陸老夫人道:“那小生就先謝過陸老夫人,擇日上門拜訪。”

“好,老身在舍下恭候公子光臨,”說著,陸老夫人便對愣於一旁的陸遊與唐婉道,“務觀,婉姑,隨母親回府吧!”

“是,母親。”陸遊與唐婉一齊向陸母行禮,又回身對趙士程行禮,礙於陸母在場,陸遊不便對趙士程的仗義相助多做感謝,匆匆告別,便隨母親離開了沈園。

看著唐婉跟隨在陸遊身邊怯怯弱弱的身影,趙士程的眉頭虯了個大大的結。

“公子,婉姑娘走遠了。”雨墨伸出手在趙士程跟前使勁揮了揮。

趙士程拉開他的手,依舊失神地看唐婉離開的方向,喃喃道:“雨墨,你說剛剛這一巴掌婉妹妹該有多疼啊!”

“疼也不歸你管啊!人家自然有她的三公子心疼,公子,你的婉妹妹現在可是陸家三少夫人!”

雨墨一句話提醒了趙士程,他一把捏住雨墨的手,憤然道:“雨墨,你說那陸遊是怎麽回事?他不是很愛婉妹妹嗎?怎麽能由著陸老夫人動手打她呢?還號稱放翁呢!我看他是縮頭翁!”

“啊!”雨墨掩住嘴作出一副崇拜樣,誇張地瞪大眼睛道,“公子,你好帥哦!雨墨對你的崇敬之情更上一層樓!”

“去!”趙士程煩躁,又拿他沒轍,推開他,便悶頭朝前走。

出了沈園,徑自回家裡去。趙府在城裡的朝向剛好和沈園相反,一南一北,落座兩頭。路途不算近,雨墨要雇個轎子,趙士程不願意,他想獨自走走,讓春天的和風吹吹他的頭,他還沒從見到婉妹妹的亢奮情緒裡緩過神來,心浮氣躁的。雨墨隻好由他。於是,二人在沈園門口分了手。從沈園回趙府,需得經過東市區的梨香院。趙士程走著走著就到了梨香院門口,早有拉客的妓女三五個花枝招展地迎過來,甜膩膩地喊著:“公子,來啊——”

趙士程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被妓女姐姐們簇擁著推進了梨香院。剛進院門口,就遇一小女孩撲頭蓋臉撞了過來。

第三章悠悠我心

趙士程隻覺小腹處被撞得生疼,而那莽撞的小家夥早就被彈摔到地上去。早有妓女上前拽起她,責罵道:“悠悠,你這小丫頭不在後堂呆著,跑前院來做什麽?影響了梨香院的生意,小心媽媽揍你!”

那被喚作“悠悠”的小姑娘看起來不過六七歲光景,梳著兩個丫鬟發髻,身上一件單薄的鵝黃衣衫,小面孔繃得緊緊的,眼裡兩汪晶瑩的淚水,看起來楚楚可憐,面對妓女的責罵卻始終倔強地抿著唇,沒有讓那淚水掉下來。不知為何,趙士程一下就心懷不忍了。其他妓女正圍著他,又是拍胸撫背,又是軟言細語安撫。他推開他們八爪魚一樣粘著自己的手,從兜裡掏出一錠銀子,道:“不要為難那小姑娘,今天就當本公子在梨香院裡光顧過了。”

趙士程這樣一說,早有為首的妓女搶了那銀子去,其他妓女再一窩蜂圍著那妓女嚷嚷著要分銀子。趙士程看著她們餓獸搶食的模樣,心裡顯得煩悶。就在這時,那黃衣女孩一溜煙從他身邊竄過,跑出了梨香院。除了趙士程,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去。趙士程蹙了蹙眉,快步走出梨香院。站在梨香院門口,他看見小女孩跌跌撞撞沿著牆根跑,小小的身子就像一隻黃色小粉蝶,在春天的陽光裡一顫一顫拍扇著翅膀。趙士程不假思索就跟著那小身影走。她走他走,她停他停,就這樣走走停停,離梨香院越來越遠,走著走著就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小巷。小巷是個死胡同,沒有出口,小女孩走了幾步便停了腳步,踟躕了一會兒,便轉過身子準備往回走。一轉身,她就看見了一直跟在她身後的趙士程,不禁驚跳起來。

“嚇著你了?”看著小女孩驚魂甫定的笑臉,趙士程走上前,微笑著蹲著身子看她,“你叫什麽名字?你要去哪裡?”

或許因為趙士程聲音和藹,笑容親切,小女孩嘴巴一扁,原本潮濕的眼睛徹底淚水滂沱。趙士程有些被震住,女孩哭得雙肩一抖一抖,十分委屈,清秀的小臉淚如雨下,他一時忘情便把她摟進懷中,嘴巴湊在她耳邊說:“別哭別哭,有什麽委屈和哥哥說,哥哥會幫你的。”

“我叫李悠悠,我要去找娘親。”小女孩終於止了哭聲,抽抽噎噎地回答趙士程。

“你娘親是誰?她去了哪裡?”趙士程抬起李悠悠的小臉,溫和地問。他的目光充滿誠摯地落在李悠悠的小臉上,這小臉極其標志,想來她母親應也是個美人。

“我娘親叫李盼盼,她一早出門說是去沈園給山陰城裡的才子名士唱陸三公子的《詠梅》,回來的時候,李媽媽罵她放著生意不做,卻出去給人免費唱曲,娘親和李媽媽頂了幾句嘴,李媽媽就說她不能給她白養女兒,要把我賣到大戶人家去做丫鬟。娘親就傷心地跑了,離開的時候她跟我說她要去給我找爹。”李悠悠畢竟年歲小,再委屈的事情被她奶聲奶氣一傾訴,反倒顯得風趣可愛。

趙士程有些吃驚這嫩生生的小女娃原來是李盼盼的私生女,於是便微笑著問道:“那你知道你爹是誰嗎?”

“娘親從來沒說。”李悠悠搖了搖頭。

“那你娘親去哪裡給你找爹啊?”

“娘親說爹爹在陸三公子府上,娘親還說陸三公子和三少夫人都是好人,他們願意幫娘親找我爹。”李悠悠一臉篤定。

趙士程蹙起了眉頭,沉吟著:李悠悠說的陸三公子和三少夫人會不會指的是陸遊和唐婉?他想起今早在沈園時見到李盼盼的情景,陸遊和唐婉對她的態度甚是親厚,想來定是二人無疑。可是李悠悠的父親怎麽會在陸府裡頭呢?難道是陸府裡的什麽公子王孫幹了不體面的事?

見趙士程遲疑發愣,李悠悠道:“大哥哥,你可以帶我去陸三公子府上嗎?我不知道路。”哀哀懇求,趙士程哪裡有拒絕的道理?他輕拭李悠悠掛在面頰上的淚珠,和言細語道:“只要你不哭,我就帶你去。”說著,趙士程便流露一個溫暖的笑容。

這個笑容在往後的人生被李悠悠一遍遍回放和回想,直至深深烙進骨髓,再也無法剔除。那笑容就像春天裡最溫暖的一把火,點燃李悠悠心頭一盞再也不會熄滅的燈。哪怕那時那刻,她還只是個六歲的小孩,卻也本能地被這個笑容的力量傳染,一掃心頭陰霾,回給他一個同樣春光明媚的笑容。一個翩翩少年郎,一個六歲小女孩,就這麽相視而笑,宛若春天裡兩朵開得最盛的花朵,令整條小巷都熠熠生輝起來。

看著李悠悠破涕為笑,趙士程自覺笑得更加歡暢。他起身對李悠悠伸出他的手,道:“走!”

李悠悠歡快地將小手放入趙士程的手中,隻覺溫暖如一團火焰。當大手握住小手的那一刻,命運的紅繩再也無法將二人分開。趙士程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苦苦追尋的婉妹妹不過是水月鏡花夢幻泡影,就算月老牽了紅繩,亦不是他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命中注定和他糾纏不清的這個人竟是身邊這小小女娃,趙士程想不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初識李悠悠的這一天,他扮演了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的角色,他溫暖的大手一直攥著她冰涼的小手,在南宋中葉的山陰城內走向陸三公子——陸遊的家。

陸府宅邸森然巍峨,牌匾上的“陸府”二字說不盡的冠冕堂皇,正氣凜然,門前兩側的石獅子更是道貌岸然,高深莫測。春日明媚的陽光下,整座陸宅排場而浮華。

趙士程緊拉著李悠悠的手,走上府前石階,拉起門上的銅獅拉環叩響陸府大門。很快便有家丁前來開門,是一個年老的院公。

“請問公子是……”老院公從門內探出頭來,一張老臉滿是皺紋。

“煩請老院公通報你家陸老夫人,小生趙士程前來拜訪。”趙士程想起陸老夫人曾在沈園內誠心相邀於他,擇日不如撞日,他假裝前來拜訪陸老夫人,再伺機找到陸遊,說說李悠悠的事情。

“請公子稍帶,帶老奴稟告我家夫人一聲先。”老院公說著,複又合上陸府大門。

趙士程低頭看了李悠悠一眼,李悠悠又緊閉著嘴巴,一副倔強的神情。趙士程給了她一個寬心的微笑。兩人在陸府門外站了有些時候,終於見老院公重新開了門。這回兩扇暗紅漆的大門全都打開,老院公從門檻內跨了出來,對趙士程深深一揖,道:“我家陸老夫人正在宴客,特命老奴前來迎候公子一齊入席。”

“多謝老院公。”趙士程照舊拉著李悠悠的小手進了陸府大門。只見眼前好一派奢華園林景象,假山迤邐,湖泉清幽,亭台樓閣,樹木花草,琳琅滿目,眼花繚亂。趙士程的家也是山陰城裡的大戶人家,所以陸府的園子再奢華也不能引起他的絲毫驚奇,倒是六歲的李悠悠煙花柳巷裡長大,哪裡見過這樣奢華氣派的園子。跟隨趙士程,一路行一路瞪大了眼睛看,看什麽都新鮮,看什麽都好奇。見她一直張著小嘴,幾乎流口水的小傻樣,趙士程笑道:“陸府漂亮嗎?”

“漂亮!”李悠悠使勁點頭。

“大哥哥的趙府更漂亮,改日帶你去大哥哥那裡玩,可好?”

李悠悠點點頭,又搖搖頭。趙士程不解:“點頭,又搖頭,是什麽意思?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

“好是好,但是要在找到我爹後,如果今天我在陸府找到了我爹,那改日我就去趙府拜謝大哥哥的恩情。”李悠悠說得一板一眼,嚴肅認真,又呆萌可愛。趙士程一下就被她逗笑了。

“不要你謝,如果悠悠能找到爹啊,大哥哥就邀請你爹你娘,還有你,你們一家三口一起來趙府做客,好不好啊?”

“那可太好了!”李悠悠高興地晃著小腦袋。

趙士程彎身輕輕刮了她的小鼻子,笑著道:“小丫頭!”

二人邊說邊走,轉眼就到了一處亭子。亭子上陸老夫人正擺了宴席和一年輕相公相對飲酒。看見趙士程白衣飄飄,翩然立於亭前,陸老夫人一面在心裡暗歎趙士程的英俊瀟灑、器宇不凡,一面起身應了上去,笑容可掬道:“趙公子光臨寒舍,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趙士程立即還禮,“小生冒昧前來打擾夫人,還請夫人不要覺得唐突才好。”

“怎麽會呢?整好,老身正與仲高侄兒飲酒相談,趙公子若不嫌棄,一並入席,我們三個把酒言歡,如何?”

趙士程正要道謝,只聽亭子裡那位年輕相公高聲問陸母道:“嬸娘,他是誰?”

趙士程循聲望去,但見那位年輕相公身著官服,生得倒也昂藏七尺,一表人才,只是一雙眼睛並不友善,眼角上吊,斜斜掃進鬢稍裡去,趙士程隻望這麽一眼,便覺心下不舒服。

第四章認子風波

“那是我侄兒陸升之,務觀的堂兄,表字仲高,”陸母先向趙士程介紹了亭內的陸仲高,便伸手向趙士程做了個“請”字的動作,道,“請趙公子入席小敘。”

趙士程略一點頭,便側頭微笑著看李悠悠一臉茫然的小臉。

陸母這才注意到趙士程身邊的小不點,衣著打扮並不華麗,看起來並不是出生富貴之家,但因跟在趙士程身邊,她又不便揆度這小女孩的身份,便給了趙士程一個詢問的目光,“趙公子,這小姑娘是……”

“我家親戚,今日剛來山陰投親。”趙士程謙謙一笑,便向李悠悠伸出手去。李悠悠小心翼翼將小手放入趙士程的大手中,又是那暖如火焰的觸感順著手指尖直達內心。

“如此,請趙公子和小姑娘一齊入席。”陸母說著領了趙士程和李悠悠入了亭內的宴席。

眾人坐定,陸母向陸升之介紹了趙士程:“仲高侄兒,趙公子是皇家後裔,趙家是山陰城內數一數二之詩禮富貴人家。”

“士程拜見仲高兄長。”趙士程起身行禮。

“不敢不敢,士程賢弟客氣了,為兄這廂還禮。”陸升之也起身回禮。

一番客氣地行禮之後,眾人坐定,又是一番客氣地觥籌交錯,敬酒之禮。李悠悠看著大人們之間不停地彎身鞠躬簡直要打哈欠了。趙士程見李悠悠有些困倦,懨懨欲睡之態,心下著急,隻想找個合適機會帶她去見陸遊,正欲開口向陸母打聽陸遊的下落,不料陸升之先開口道:“士程賢弟,此次登門造訪,可是有要事和嬸娘相商?若有,那為兄就先行告退。”

“也好,仲高,你替嬸娘去找務觀好好談談心,勸勸他,點化點化他那不開竅的腦子。”陸母道。

聽了陸母頗有些沉重的話,趙士程心下嘀咕:看樣子,這陸升之是陸老夫人請來遊說陸遊的,不知陸遊遇到了什麽事。

陸仲高已經起身,向陸母行禮,一身官服分外筆挺。而趙士程見陸母盯著這位儀表堂堂並身居官位的侄兒,眼露豔羨之意。只聽仲高道:“如此,士程賢弟慢坐,我去找我那務觀堂弟閑話家常去。”

“且慢,仲高兄稍待,”趙士程也起身向陸母告辭,“老夫人,小生此番冒昧登門也是有事找三公子,剛好仲高兄也要去找三公子,那小生就與他同往,我們兄弟三人一起把酒言歡,賞春茶話亦是美事。”說著,趙士程拉了李悠悠,對陸仲高伸手一揖,“仲高兄,請!”

陸仲高不便拒絕,見陸母也沒有出聲阻止,便欣然答允,“如此甚好,士程賢弟,請!”

“仲高兄,請!”

二人並肩,同穿陸府花園。趙士程一襲飄逸白衣,在陸仲高的耀眼官服旁竟被襯得分外飄逸雋永。李悠悠的小腳丫子哪裡跟得上兩個年輕男人的步伐,她氣喘籲籲,一路小跑,幾乎要在鼻尖沁出香汗了。趙士程笑起來,一彎身就抱起了她。李悠悠的身子突然離地,不禁一驚,兩手本能地抱住趙士程的脖子,小臉上一雙烏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盯著趙士程,趙士程目光溫柔,笑容也極盡溫柔。這個小女孩長得有眼緣,招人疼。

“這小姑娘是你們趙家什麽親戚啊?長得倒是分外標致。”陸仲高邊走邊拿眼快速掃了李悠悠一眼。

李悠悠也拿眼回視他,這頭戴冠帽,身著官服的男人看起來比抱著她的大哥哥年長幾歲,相貌堂堂,雖也笑容可掬,卻和人有著一種距離感。李悠悠沒來由對他心生排斥。

三人已經來到陸遊書房,陸遊正在書房內奮筆疾書,見突然闖進來三位不速之客,陸遊吃了一驚,隨即擱下筆,繞過書案,迎上前來,拱手道:“仲高兄,士程兄,你們怎麽……”

陸仲高和趙士程相視一笑,仲高道:“機緣巧合,一起來看堂弟。”

見趙士程臂彎裡抱著個玲瓏可愛的小女娃,陸遊欣然道:“士程兄,這小姑娘是……”

“是士程賢弟家的親戚。這小姑娘福氣好,你沒見士程賢弟對她的疼愛勁?”

說話間,趙士程已經放下李悠悠,陸遊喚了丫頭來,吩咐道:“青碧,你帶這位小小姐去找少夫人,拿些點心招待她。”

青碧道:“可是三公子,少夫人房裡有客人。”

“不妨不妨,”陸遊說著轉向趙士程,“沒有別的客人,就是今早你在沈園見到的盼盼姑娘。”

陸遊一句話讓趙士程眼睛發亮,心下歡喜,而陸仲高卻面色駭異了一下。趙士程拉住李悠悠便隨青碧走,丟給陸遊一句:“務觀兄和仲高兄先話兄弟情誼先,小弟去去再來。”

陸遊還沒開口,趙士程已經拉了李悠悠欣欣然走出陸遊的書房,隨了青碧去找唐婉和李盼盼。他滿心裡激動不已,沒想到陪李悠悠找爹找娘,還能看到他日思夜想的婉妹妹,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一路思緒亂飄,胸腔裡小鹿亂撞,腳也像踩了棉花,一路飄飄悠悠隨青碧去找唐婉。李悠悠看著趙士程一臉傻笑,目光飄悠,心裡好生奇怪,但因聽到娘親盼盼的名字,她也安心地跟著趙士程和青碧走,沒有開口多問話。

而陸遊的書房內,堂兄弟兩人已經坐上雕花大椅,品著上好西湖龍井,卻是話不投機,臉紅脖子粗。

“仲高兄,你我兄弟自小情誼篤深,一直以來,兄長詞翰俱妙的才名深得陸遊之心,陸遊一直敬兄長為治學做人之楷模,怎奈,兄長任王宮大小學教授之後,阿附了秦檜,如今又被秦檜擢拔為大宗正丞,官途似錦,可喜可賀,奈何弟與兄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

陸仲高臉色一黯,將茶杯往茶幾上一擲,正色道:“秦丞相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務觀怎可直呼丞相大名,如此不敬?就不怕隔牆有耳?”

陸遊仰頭大笑,也將茶杯往茶幾上一擲,龍井的茶葉隨著波動的茶水左右晃動,像極風浪裡的小舟。見仲高臉色漲紅,陸遊笑道:“這書房之內,不過你我兄弟二人,難道堂兄還會為了加官進爵而去丞相面前告發愚弟?”

陸遊這樣一說,仲高倒顯得不好意思起來,“剛剛是為兄小題大做了,只是堂弟,嬸娘花重金在臨安府上下打點,好不容易為你謀了個差事,你怎麽可以辜負嬸娘,執意不往臨安府就職去?你對為兄出言不遜,念你年輕氣盛,為兄不會和自家兄弟計較,但是,務觀,你可千萬不要辜負嬸娘一片愛子之心啊!”

陸遊面上依舊掛笑,但心裡卻更冷了,“多謝仲高兄提點。只是務觀和母親間的事情務觀自會解決,不勞仲高兄掛心。”

“那臨安府任職一事,你到底考慮得如何?”仲高不顧陸遊的逐客之意,追問道。

“不去。”

“你……”陸遊乾脆,仲高氣結。

陸遊不願與仲高再磨嘰,便直截了當道:“仲高兄,小弟會試明明位居榜首,可是為何在鎖廳試上卻被秦檜的孫兒奪了魁首?臨安廟堂,完全是秦檜一手遮天!小弟絕不會為了一官半職,而趨炎附勢,去向秦檜低頭!”

“識時務者為俊傑!”陸仲高提高了音量。

陸遊拍案而起:“仲高兄!男兒報國,各有其道,你我不是同道中人,何須多言?仲高兄隻管投靠秦丞相,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今往後,互不干涉,只是分別前,小弟有一詩相贈!”

“為兄願洗耳恭聽!”陸仲高雖然嘴裡應承,面色卻已晦暗至極,像吞服了炸藥,隨時都可能爆發。

陸遊側首看了看他這官服加身,威風八面的堂哥,輕鄙的笑容掛在嘴角,抖了抖袖子,朗聲吟道:“兄去遊東閣,才堪直北扉。莫憂持橐晚,姑記乞身歸。道義無今古,功名有是非。臨分出苦語,不敢計從違……”一詩吟畢,陸遊再次意味深長地看了陸仲高一眼,朗聲大笑,大步流星走出書房去。好一副瀟灑不羈,放翁派頭。

“你!”陸仲高憤怒之極,他手指著陸遊的背影,氣得渾身發抖。而陸遊哪裡肯理會他,隻留他一人在書房內反省。

趙士程已經領著李悠悠隨青碧來到唐婉門外,青碧欠了欠身,道:“少夫人和盼盼小姐就在裡頭,奴婢去給小小姐拿些點心去。”

趙士程點了點頭,向青碧道謝。青碧徑自離開。趙士程和李悠悠對視一眼,互相給對方一個清澈的笑容。正欲伸手拍門,忽聽門內傳出唐婉的聲音:“什麽,盼盼姐是說悠悠是仲高哥的親生女兒?”

唐婉聲音裡滿是震驚,連帶門外的趙士程也吃了一驚。他回頭看了李悠悠一眼,李悠悠眉目間的確和那宴席上的陸仲高有幾分相像。

李悠悠也正仰頭看他,“大哥哥,我娘親是不是在裡面?”

趙士程還未點頭,房門就被打開了,李盼盼和唐婉同時出現在門口。幾個人面面相覷,都唬了一跳。

第五章青梅竹馬

“悠悠,你怎麽在這?”李盼盼一眼就看到了門口的李悠悠。

“娘,”李悠悠奶聲奶氣一聲喚,便投入李盼盼的懷抱,她的個子才到李盼盼腰上,也算同齡小孩中生得高的了,她仰起頭看李盼盼憂愁點點的美麗容顏,回頭指了指趙士程道,“是大哥哥帶我來的。大哥哥知道陸三公子府上怎麽走,我就央他帶我來了。”

李盼盼看著一臉失魂落魄的趙士程,猶豫著該不該打招呼,因為趙士程的目光始終逗留在唐婉身上,絲毫沒有注意到她。於是李盼盼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唐婉身上來,見唐婉正淺笑吟吟地向趙士程欠了欠身子,做了萬福,“趙公子!”

不不不,婉妹妹,我是程哥哥!趙士程在心裡拚命呐喊,口上卻說不出隻言片語。婉妹妹,你到底認出我了嗎?我是你的程哥哥,五歲的時候……六歲的時候……七歲的時候……八歲的時候……趙士程眼前又飛快地閃過快樂的童年時光,那些時光之所以快樂是因為有婉妹妹的身影。然後整個少年和青年時期,他都被痛苦和相思煎熬。

見趙士程面色煞白如紙,唐婉有些不解,只是關心地問道:“趙公子,人不舒服嗎?”

“哦!”趙士程回神,神色惆悵,他搖搖頭道,“既然已經把悠悠送到盼盼姐身邊,那小生就告辭了。”趙士程雙手一拱,深深一揖,轉身欲走,李悠悠喊住了他。

“大哥哥……”

趙士程回過身去,悵然地看著她。小小的女孩,圓圓的小臉,大大的眼睛,水靈水靈的。她甜甜問道:“大哥哥,你不陪我找爹啦?”目光裡滿是懇求和詢問。

趙士程很是淒婉,為唐婉目光裡的生分。童年的時光他一直銘刻於心,而他的婉妹妹卻是風過無痕,並不曾記住他這位鄰家哥哥。

“悠悠,娘帶你去找你爹,少夫人說她會帶我們去找你爹!”李盼盼眉飛色舞的,她蹲下身子看著自己珠圓玉潤的女兒,眸子間滿是熱烈地期盼。

“真的嗎?你會帶我去找我爹?”李悠悠仰著頭問唐婉。

唐婉微笑著點頭,“你爹就在府上,我這就帶你們母子倆去見他。”

“太好了!爹會帶我和娘回家嗎?那樣,我和娘就不用住在梨香院裡頭,不用看李媽媽的臉色了,娘就不用每天夜裡偷偷抹眼淚了。”李悠悠歡快地搖晃著小腦袋。

趙士程的臉上不自覺也傳染了她的笑容,他輕輕道:“悠悠,找到你爹後,別忘了和大哥哥之間的約定。”

“找到我爹後,我就帶著我爹我娘一起到大哥哥府上做客。”李悠悠已經走到趙士程跟前,伸出她的小指頭。就算她高高伸著她的小指頭,亦不過才到趙士程胸口,趙士程含笑地彎下身子,也伸出自己的小指頭,勾住了李悠悠的小指頭。陽光在這一刻輕巧地落於緊緊相勾的兩根手指上,光滑的指甲面反射出晶瑩的光線,落進趙士程和李悠悠眼裡,兩個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一言為定,李悠悠!”趙士程說。

“一言為定,大哥哥!”李悠悠答。

趙士程再次向李盼盼和唐婉施了一揖,便轉身蹣跚地走出陸府。他不忍回頭再看唐婉,他不忍看了她目光裡的純淨與安寧而徒生傷感,他不忍想自己全部的青春故事於唐婉而言卻是一片空白與茫然。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總被無情惱。而唐婉亦不曾在趙士程的背影上多做停留,她只是對李盼盼母女道:“盼盼姐,我這就帶你們母女去找仲高哥。”

正要邁步,忽見陸遊從穿廊上走過來,雙手背在身後,衣擺生風,頗有風度,但卻一臉慍惱。

“表哥,怎麽了?”唐婉迎上去。

“婉妹,你怎麽和盼盼姐站在門外?外頭風大,小心著涼。”陸遊看到唐婉,自覺掩了一臉怒容,和風細雨地說道。

見陸遊已經換了一臉笑容,唐婉略略寬心,陸遊待她總是知冷知熱的,所以就算婆婆待她嚴苛了點,她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陸遊已經注意到李盼盼身邊的李悠悠便道:“這不是士程兄家的親戚嗎?士程兄,人呢?”

“已經走了,”唐婉道,“表哥,你知道仲高哥現在哪裡嗎?我要帶盼盼姐和悠悠去找他。”

“他剛剛在我書房,你們找他做什麽?”陸遊好奇。

“說來話長,回頭再說。”唐婉匆匆領了李盼盼和李悠悠奔書房而去,把陸遊一人晾在回廊上。

唐婉三人抵達書房的時候,仲高還氣呼呼坐在椅子上,邊喝茶邊碎碎念地罵著:“恃才傲物,目中無人,迂腐!應時文章不作,我看你出人頭地永無時日!”忽見唐婉領著李盼盼和李悠悠走進門來,他登時嗆了一口茶。

“仲高哥,你看我把誰帶來了?”唐婉滿心歡喜,她隻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讓有情的人成眷屬,讓失去父親的孩子找到父愛,多麽完滿的一件事?她怎麽會料到,就是這個春天裡陽光和煦的日子,她的人生自此跌入谷底。

“弟妹,你怎麽讓這種青樓女子登堂入室?”陸仲高橫眉冷對。

唐婉一聽聲息不對,剛想辯解,李盼盼阻止了她。李盼盼對她道:“少夫人,麻煩你帶著悠悠在園子裡玩一會兒,我和仲高單獨說幾句話。”

唐婉心想也是,陸仲高和李盼盼是舊情人相見,她一個外人在,肯定會不好意思,便拉了悠悠出了書房,而悠悠看了趾高氣揚的陸仲高,心裡暗忖:難道這個並不友善的大官人就是她爹嗎?

唐婉和李悠悠一走,整個書房就只剩下仲高和李盼盼兩人。四目相對,沒有愛,只有怨懟。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曾經相愛的兩個人,到頭來相愛不成反成怨。

“仲高……”李盼盼一聲呼喚,喉嚨口便有一個雞蛋梗了上來,她哽咽著說不出話,只剩淚水在眼眶裡不停打轉。

“我和你之間早就結束了,你還來找我做什麽?”陸仲高恢復了氣定神閑,兀自飲茶,並不抬眼看李盼盼。而李盼盼卻不能不看他。這個男人是她曾經深深愛過,並委了身的。她在梨香院掛頭牌的初夜就被他買走,軟香溫玉,芙蓉帳暖,他們度過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那段時光,她從女孩變成了女人,他不止一次說要替她贖身,娶她進門。她出生煙花柳巷,她不指望他明媒正娶,只要能帶他回到陸府,哪怕做侍妾,哪怕做姨娘,她也是甘願的。可是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他給的答覆竟是:陸府世代,清白門第,豈容章台娼妓登堂入室?從此後,他在梨香院絕了煙跡,而她終日以淚洗面。分手後,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懷了這個負心漢的骨肉,梨香院的媽媽逼迫她,姐妹們勸告她,大家都讓她流掉孩子,可是她不願意。縱使他負了她的心,她自己也絕不能辜負自己的心,她那麽深地愛戀著他,一見他便低到塵埃裡。為他養一輩子孩子,也是她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的。可是,隨著悠悠一天天長大,模樣兒越來越俊俏,老鴇兒李媽媽的狼子野心也就越來越明顯了,她總叼著她的旱煙打量李悠悠,嘴裡嘟噥著:“如果不賣到大戶人家當丫鬟,咱們自己把她養大,十六年後可又是梨香院的一位頭牌!”李媽媽奸賊的笑容掛在皺紋上閃動,李盼盼如坐針氈。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女兒步她後塵。悠悠的血脈裡一半流著她低賤的娼妓之血,一半卻是高貴的陸府的血,她無論如何都要女兒過另一半血脈的生活,讀書識字,氣質芳華,而不是像她這樣煙花柳巷,賣笑為生,任人踐踏,卑微成泥。於是,李盼盼來陸府尋找唐婉,這個善良而知書識禮的女人會幫她的。直到這一刻,李盼盼站在陸仲高面前,才清醒地認識到,就算歷盡千辛,就算唐婉從中牽線搭橋,就算她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仲高公子,亦是斯人已變,面目全非,更有那顆心,再也不是最初遇到的那顆心了。

站在陸府書房內,李盼盼止不住地發冷,手腳都微微有些抖。陸仲高抬起頭看她,隻這一眼,她的心沉入萬丈深淵,瞬間就死了。他的眼神裡一點眷戀,一點愛意都不複存在。這個男人已經不愛她了,或許從來就沒有愛過。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青樓女子。

“你怎麽還站在這裡?還不快走?”陸仲高面露慍色。

李盼盼一凜,聲音冰涼道:“我來找你,並不是想纏住你,想和你重修舊好,只是要你認回我們的女兒。”

“我們的女兒?”陸仲高雙眉一挑,不可置信地笑起來,“你不會告訴我就是剛剛唐婉帶進來的那個小女孩吧?”

“正是,她叫悠悠,今年六歲,是我們倆的女兒……”

“一派胡言!”陸仲高憤然起身,打斷了李盼盼的話,道,“那明明是趙士程家的親戚,怎麽會平白無故變成我陸升之的女兒呢?”

“千真萬確,如若我騙你半個字,叫我被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李盼盼賭了重咒。

陸仲高很是不耐,一甩手,一個茶杯就被擲到地上去,摔成粉碎,冷冷道:“一個煙花女子,人盡可夫,不知哪裡弄來的野種敢冒充我陸仲高的女兒?”

李盼盼驚跳起來,她對著盛怒中的陸仲高走過去, 抓住他的衣角緩緩跪了下去,淚水瞬間就傾瀉在面龐上,哀哀道:“你可以不認我們之間那段美好的時光,但是你不能不認悠悠,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她總歸是陸門之後,身體裡流著你的血,你總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和我一樣淪落風塵,任人踐踏,任人笑罵,一輩子在煙花柳巷中賣唱、賣笑、賣身吧?”李盼盼的哀告,陸仲高有一瞬的動容,他的眼前仿佛回到初識李盼盼的日子,那段日子,雲淡風輕,春宵夜夜……但是陸仲高面上的溫柔一閃而過,他收拾了一時的凌亂,怒視著李盼盼。

“你不要花言巧語,糊弄於我,我是不會信一個煙花女子的花言巧語的。不管那個女孩子是不是我的骨肉,我都不會認!就算她是我陸仲高的女兒,可她的身體裡終流著娼妓的卑賤之血,你帶著你的孽種趕快從我跟前消失!這一輩子都別再讓我見到你們!”陸仲高說著就奪門而去。

李盼盼追了出來,拽住他的衣角,不料卻被他甩了一巴掌,又狠狠踢了一腳,跌到地上去。看著陸仲高絕然離去的背影,李盼盼的淚早就迷濕眼眶。她跌跌撞撞起身,聞著嘴角滲出的濃鬱的血腥氣息,隻覺漫空的和煦陽光霎時隱了顏色。整個陸府都在旋轉。整片天空都在旋轉。耳邊廂回響的全是陸仲高絕情絕意的話語,李盼盼苦笑著,絕望地奔出了陸府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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