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凝波要去搶帽子,被他躲開了。他故意在車道上亦步亦趨地跑,眼看劉凝波在後面追趕,卻怎麽也追不上他。忽然劉凝波停住了腳步,渾身痙攣了一下,便向地上倒去。方逸偉大驚失色,他折回到她身邊,抱起她搖晃,“凝波,你怎麽了?”
劉凝波簡直像變了個人,不複平日裡的優雅,她打著哈欠,垂著涎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方逸偉,痛苦地乞求著:“快,快給我些藥。”
方逸偉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去,像一塊泅在海裡的黑石,瞬間涼透。癮君子一般的劉凝波是他從不曾見識過的,她是什麽時候沾染上讀品的,他不得而知。她離家出走的這段日子,到底遇到了些什麽。
劉凝波繼續糾纏著他,她抓住他的手臂,痙攣著,口齒都不清晰了,“我好難受,給我些藥。”
方逸偉不可置信地搖著頭,這怎麽會是他的凝波?見他茫然無措,劉凝波已經在地上打滾了,她揪扯著自己的頭髮,手指甲在脖子上抓出了許多血痕,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在告訴逸偉:她很痛苦。方逸偉哭著笑起來,他爬到她身邊去,把手臂伸到她面前,道:“咬我!”
劉凝波的眼神已經十分渙散,方逸偉不確定她是否還認得他,她只是時而揪扯自己,時而抓著水泥地面,直至指甲斷裂,雙手血肉模糊。方逸偉哭著抱住她,吼道:“咬我咬我啊!”他把手放到她嘴邊,她似乎連咬他的力氣都沒有,但是周身又有一股異樣的力量把她整個人都逼迫得要癲狂起來。終於,她一口咬向了他的手臂,劇烈的疼痛從手臂上傳來,方逸偉悶哼了一聲。因為使出渾身的力氣咬,劉凝波整個人都戰栗起來。方逸偉攬住她,哭成了淚人。
謝凡將車停在了他們身旁,見到眼前的一幕,一下呆住了,他搖下車窗,問逸偉:“怎麽了?你們這是怎麽了?”
劉凝波一股蠻力終於發泄完畢,她松開口,整個人都癱軟了。而方逸偉的手臂上留下深深的牙齒印,殷紅的血從破裂的皮膚裡滲出來。方逸偉顧不得自己的疼,只是抱起劉凝波,跌跌撞撞地走回屋子。他的腳像踩了棉花般,癱軟無力。
謝凡也迅速下了車,跟著回到屋子。
將劉凝波安放到房間裡,謝凡領著方逸偉去了書房。暗色調的西式書房,有股沉鬱的氣氛。謝凡就坐在書案裡頭的黑色轉椅上,白黃的台燈燈光映出他沉重的面色。
“什麽時候染上這東西的?”謝凡問。
方逸偉站在他的對面,隔著厚大的書案,兀自低垂著頭,謝凡看不清他的臉,只聽見他啜泣的聲音。
“不知道。”他答。
“你怎麽做人家丈夫的?”謝凡重重拍打著書案。他對劉凝波多少有點視如己出的意味,現下出了這樣的事情,怎不叫他心急如焚?
“我會送凝波去戒毒所。”方逸偉仰起頭來,整張臉異常篤定。
謝凡卻一下否決了他的提議,“不行!”
方逸偉感到吃驚和無法理解,沾了讀品,唯一解決的辦法不就是去戒毒所嗎?
謝凡卻道:“別人沾了那東西,必須去戒毒所,但是劉凝波不行!”
“為什麽?叔叔。”
“因為她是洛神!她是你父親和我的心血,你明白嗎?”謝凡滿臉愁悶。
方逸偉不解,“我不明白,除了去戒毒所,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救她嗎?不去戒毒所,凝波就毀了。”
“一旦進了戒毒所,洛神就毀了!”謝凡的聲音提得很高,不怒而威,方逸偉還是第一次見謝凡如此激動,一直以來,他都是溫文爾雅的儒商形象,“二十歲你父親就把她交托給我,這麽多年,我舉全公司之力,栽培她,包裝她,你以為捧紅一個作家是多容易的事情?和捧紅一個明星,並無實質差別。這麽多年,凝波也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就算離了一次婚,她的形象還是正面的,她是作為受害者的一方站在大眾面前,哪怕第一次婚姻失敗,她還是賺足口碑,博得了輿論的一邊倒。可是吸毒是什麽概念?一旦凝波進了戒毒所,那麽從今往後,她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凝波不會在意這些東西的。”
“我在意,”謝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隔著書案,他和方逸偉兩相對望,“你知道謝氏集團正在轉型,凝波的都會被改編成影視作品,一旦凝波進了戒毒所,試問大眾誰還會去看一個吸毒者的作品?出於引導價值主流的目的,也會封殺凝波的作品,那個時候,不但劉凝波,整個謝氏都沒有出路。你是繼承了你父親的遺產,可是你不懂經營,我不能把你父親的家業也敗掉吧?”
方逸偉沉默了,他真不知道會有這般連鎖效應。
謝凡繼續道:“再說說你,楊大秘書你,志在政界,一個吸了毒進了戒毒所的妻子,對你的政途不影響嗎?你是謝家唯一的根苗,叔叔也希望你出人頭地,光耀門庭,雖然你姓楊,但是你到底是謝家的正根紅苗啊!叔叔不能眼瞅著你被毀了。”謝凡將手搭在方逸偉的肩頭,這一搭仿佛將千白重擔搭在他肩上,直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可是難道就眼睜睜放任凝波,不去管,也不去拯救嗎?”方逸偉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一定要封鎖住這個消息,不能讓外人知道,凝波吸了毒。”謝凡語重心長。
“那我們還能做些什麽?”方逸偉這話是質問謝凡的,不料謝凡卻覺得他只是在詢問他,於是他答道:“把她鎖在家裡。”
方逸偉驚愕地望著他的叔父,果真是無商不奸,無商不狠。謝凡陰狠絕決的表情令他不寒而栗。
劉凝波一覺醒來,自覺無顏面對逸偉,沉默寡言,安靜得嚇人。方逸偉攜著她飛回本市,臨行前,謝凡一再囑托逸偉務必保守劉凝波吸毒的秘密,務必自行幫助她戒毒,切不可送戒毒所,茲事體大等等雲雲。方逸偉煩躁得很,但也隻好應承。時值同一批選調生集體去省委黨校學習提升,老板好心應允了逸偉為時兩周的培訓時間,但是他如何丟得下劉凝波?帶眷趕赴省城,住在省委黨校的宿舍樓裡,一邊學習,一邊看住劉凝波,這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劉凝波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
劉凝波執拗地走出八尺門18號,穿過浸在朝陽裡顯得暗淡無光的石牆巷子。一條毛色灰暗肮髒的流浪狗一路尾隨著她,方逸偉也亦步亦趨地跟隨。流浪狗在牆根的垃圾堆旁停住了腳步,一塊西瓜皮羈絆了它的目光。相比美人的裙角,它對殘存著許多紅瓤的西瓜皮更感興趣。它抬起頭看了看劉凝波的背影,便夾著尾巴埋頭去刨垃圾堆裡的西瓜皮,驚動了一群綠頭蒼蠅“嗡”得亂飛起來。方逸偉疾步上前,搖著手趕開了撞到劉凝波白裙上的幾隻蒼蠅。
劉凝波回過身來看他,目光是冰冷的絕望。
“不要再跟著我了。”劉凝波的聲音暗沉沙啞,這是逸偉知道她吸毒以來她同他說的第一句話,她說的第二句話便是:“離婚。”
方逸偉的心底裡漫上來的是無盡的寒冷,他沒有乞求,或者挽留,只是輕輕道:“把毒戒了,就同你離婚。”
劉凝波不再往前走,她折回身子,從巷子那頭走回來,這幽深斑駁的老巷,人走在其間,就像走在逝去的歷史中。方逸偉牽住了劉凝波的手,劉凝波顫了顫,終還是抽回了自己的手。他的盛情美意,她已承受不起。這樣的她不配他愛她,不配他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不配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甚至,她不配和他並肩而行。她落了他小半步的距離,安靜地走出巷子,走向八尺門18號。除了八尺門18號,她沒有地方可以去,她不會也不能再去投靠康浩。她望著他年輕卻略帶蹣跚的背影,想哭,卻沒有眼淚可以流下來。時至今日,她知道她是個命運多舛的女人,她永遠都得不到幸福,而她不能讓他陪葬。他有大好的青春,有大好的前途,而她注定生活動蕩,她不可能是他的賢內助,她只會拖累他。她已決定好,無論如何,今生今世,她都會讓他對自己希望成灰。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幸福。
他已拉開了鐵柵門,她沒有走進去,隔著這些鏤花的鐵棱,她看見他的幸福正被自己凌遲。但是無論如何,她都得下狠心,長痛不如短痛,所有愛情都會過去,只是時間問題。
“八尺門18號是我的家,請你搬出去。”她面無表情地說,連從前那似有似無的一絲遊離也蕩然無存了,只是呈現一張沒有生氣的臉。
方逸偉怎麽會不明白劉凝波的絕意是為了不牽絆住他?他沒有辯駁,只是道:“等你徹底遠離了讀品,我會離開你的。”
劉凝波幽魂一樣飄進了院子,她坐到梧桐樹下,幽幽地說道:“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覺得自己這樣對我很偉大,是嗎?不會丟棄吸了毒的妻子,積極地幫助她戒毒,幫助她重新走上健康的人生,你覺得你是堅守了什麽黨員的操守嗎?想知道我離家出走的這些日子和誰在一起,都幹了些什麽嗎?”劉凝波笑起來,詭異地笑著。
方逸偉站在她跟前不遠處,他頹然地看著她,什麽都說不出口。
只聽劉凝波道:“離開你的日子,我又回到了康浩身邊。我們在一起很快樂,我們尋到了共同的快樂,他再不會像從前那樣對我實施家暴,他說我變可愛了,感謝你,讓我變得美好起來。”劉凝波始終沒有看方逸偉,臉上掛著心虛而詭譎的笑。
“我會帶著你一起去參加省委黨校的培訓,不管你編排什麽樣的謊言,都休想激怒我,我不會丟棄你的。”方逸偉說。
劉凝波有些惱怒,她的聲音也提高了些,“我都告訴你我又回到康浩身邊了,我背叛了你,你為什麽還要對我死纏爛打?現在你也繼承了你父親的財產,不再是落魄的窮酸書生,我也不需要收留你,給你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你有大把的錢,自己盡管買房子住去,但是不要向在八尺門18號,更不要帶著什麽冰兒雪兒的,來弄髒我的地。”
方逸偉這才發現關於向冰兒編排的謊言,劉凝波竟然是相信的。
“你竟然相信向冰兒的話,相信在你不在的日子,我帶她回家過了夜?”方逸偉感到悲哀和憂傷。時至今日,他隻覺得身心俱疲。
“我回到康浩身邊,你回到向冰兒身邊,我們之間也談不上誰對不起誰,就算扯平了吧!離婚,好聚好散。”劉凝波雲淡風輕地說著。
“不!”方逸偉吼起來,額上暴起一根根青筋。他似乎忍耐了許久,終於爆發出來,“我說過就算離婚也要等你戒完毒。你不跟我去省城也可以,讓我母親來照顧你。只要兩周後,我回到八尺門18號來,我母親告訴我在她的監督下你不再沾染絲毫讀品,我就跟你離婚!你知道我母親一直希望我們兩個離婚,所以我相信她能替我很好地看住你。”方逸偉說著就跑進屋子去。
劉凝波驚魂甫定地坐在梧桐樹下。陽光將梧桐的葉子沐浴得肥厚滋潤,像嬰兒的皮膚。她就那麽枯坐著。她不知道未來在何方,她的心煩亂透頂。
方逸偉終於去了省城,鍾翠柏終於入住八尺門18號。劉凝波居然沾染了讀品,這是鍾翠柏始料未及的。既然逸偉已經繼承了謝平的遺產,那麽劉凝波是更配不上他們家逸偉的,更何況現在還沾了讀品。要不是逸偉臨行前交代的話近乎威脅,她真想對劉凝波撒手不管。她恨不能她在讀品堆裡死去,這樣她就能徹底滾出逸偉的生活了。鍾翠柏的腳傷剛恢復一段時間,行動還不是很利索,但她還是每天一早就去菜場買菜,煮飯做菜,將劉凝波像佛一樣供起來。再怎麽辛苦,也就這兩個星期的時間了,為了逸偉,她是甘願受這點委屈的。而劉凝波每日在房間裡不是寫作便是睡覺,鍾翠柏倒不曾撞見她犯毒癮。她哪裡知道劉凝波總是在她入睡之後才起來吸毒,從康浩那裡偷偷攜帶出來的白面夠她維持兩周時間而不犯毒癮的。她們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兩星期。
白家人也相安無事地過著。因為馬茹芬還沒有蘇醒,表面的平靜不管潛藏了怎樣的暗湧都能相安無事地日複一日維持下去。白天朗悉心經營,集團的生意日漸恢復。白天明在柔桑的照料下也逐漸康復。藍鳳凰是隔三差五就往醫院跑,每次都變著花樣煲湯給白天明。因為每次同來的還有付小日,所以柔桑心底裡就算對藍鳳凰有所猜疑也只能作罷。況自己還有那麽一樁把柄在馬茹芬手裡,馬茹芬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醒來,那一樁把柄便也像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炸的地雷,攪得柔桑惴惴不安。她甚至希望馬茹芬就永遠這樣沉睡著。那麽她既可以照料天明,彌補心裡的愧疚,又能日日見著她深深愛著的天朗。柔桑有時也覺察到自己既無恥又奢侈,一個女人居然想同時擁有兩個男人,盡管她心底裡是想和天朗雙宿雙飛的,但她知道現實不允許。天明受了重傷,出於道義,她也不能拋下他。 有的時候,俗世繁華,萬丈紅塵,愛情是最能被犧牲掉的東西。
藍鳳凰照例來看白天明,帶了精心熬製的骨頭湯,這回一同來的不是付小日,是向冰兒。
“付小日今天值班,我又不好一個人來,怕柔桑起疑,所以拉了冰兒陪我。”藍鳳凰給白天明盛了一碗骨頭湯,坐在床邊,用湯匙撩撥著吹氣。向冰兒遠遠地站在病房門口,她怕白天明見著她要惱怒,所以不敢走近。
白天明倒是大度,雖然因為若昭的關系,白家人對向家人肯定是心存芥蒂的,但是既然來探病,也算是好意,不好當面給人臉色看。白天明只是對藍鳳凰半含疼溺地道:“怎麽柔桑柔桑地叫?你應該叫她嫂子。”
“她才不是我嫂子,她是我情敵,”藍鳳凰撅著嘴,“來,我喂你喝骨頭湯。”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我已經能自己來了。”白天明端過湯碗,三下五除二喝了骨頭湯,藍鳳凰這才滿意地笑起來。
病房門口向冰兒斜睨著一臉癡樣的藍鳳凰,很是不屑。她和小藍是閨蜜,怎麽會不知道她那點花花心思?她真不知道家世背景樣樣比人強的藍大局長的千白怎麽就會迷戀一個有婦之夫?或許像歐陽修說的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吧。
“冰兒,骨頭湯,你也來一碗嗎?”藍鳳凰見向冰兒探頭探腦,目光直往自己這邊飄,便揚著嗓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