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許久,有人遞了一張紙巾到她跟前來,她抽抽噎噎地接過紙巾,眼淚鼻涕擦了一番,然後站起身。她看見跟前站了一個漂亮女孩。女孩看起來和她差不多的年齡,長得明豔嬌麗,衣著首飾看起來都價值不菲。月覺得這女孩好生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當然不會知道這個女孩便是準備入主金家的向冰兒。
“遇到什麽困難了嗎?”向冰兒微笑著,柔聲細語地詢問。哪怕她心底裡恨不能吃了月,面上卻還是表現出善良而好心的模樣。
月搖頭,到底是陌生人,她怎麽可能同一個陌生人傾訴自己的窘境?更何況她這窘境只有錢才能解燃眉之急,一個陌生人怎麽可能會幫她想解決錢的辦法呢?
“謝謝你的好意。”月眼裡噙著淚,對向冰兒使勁擠出一個笑容。
冰兒見她轉身要走,便道:“或許我能幫上你的忙呢?”
月停住腳步,回過身來看眼前的女孩,女孩臉上滿是篤定的笑容,仿佛知道她那焦頭爛額的困難似的。
“你不說,我怎麽幫你?你說了,或許我就能幫上你呢?”冰兒進一步說道。
月沉吟了一下,道:“我需要錢,三十萬。”
向冰兒沒有立即作答,只是定定地打量著她,淡淡地笑著。那笑在月看來含了更多審視的意味,她覺得她似乎有意要看她狼狽的樣子,看她出醜的樣子,看她不可奈何的樣子,盡管她和她不認識,可是月覺得她的笑含滿了這種意味,於是落寞地道:“幫不了了,對嗎?告訴你,也是無濟於事的。”
月正準備離開,卻聽向冰兒道:“雖然我不能給你三十萬,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快速賺到三十萬的方法。”
月一震,立刻來了精神,“那你快告訴我,什麽方法可以快速賺到三十萬?”
向冰兒遞給司徒月一張名片道:“這是我朋友,在五星級酒店的做媽咪嫂,你可以去找她,她會給你指一條明路。”向冰兒說著不待月反應便轉身離開。
月攥著那張名片,愣愣地看冰兒婀娜多姿地走過斑馬線,走到街對面去,身影隱入熙來攘往的人流。許久她才回過神來,將那張名片收入挎包裡,踟躕地邁開步子。她要去醫院先看看阿殘去。
因為化療,阿殘的頭髮脫落得很厲害,還出現低燒不退和惡心嘔吐的現象。第一次去洗手間的時候,她用頭梳梳理頭髮,用手一摸,卻摸到大把頭髮從頭皮上脫落,她失聲尖叫。站在廁所門外的藍青一直拍打著廁所的門,阿殘就是不開。許久,她從廁所裡出來,跟沒事人一樣,繼續面無表情著。藍青不放心,但又看不出她有什麽不對勁,她一向性情暴戾。
因為阿殘的化療出現了劇烈反應,所以劉凝波請來方主任對她實行中醫調理。原本阿殘在血液內科的床位也是方主任安排的,剛住進來的時候是加床,後來貴賓房的那位白血病患者轉到省城大醫院做骨髓移植手術,方主任便給阿殘走了關系住進了貴賓房。貴賓房比普通病房貴很多,藍青想省點錢,但劉凝波考慮到阿殘的身體情況,執意給她換了病房。因為住院費是劉凝波先墊的錢,藍青自覺沒有發言權,便半推半就。這日,劉凝波照例給阿殘和藍青送飯。阿殘是白血病患者,需要進食高蛋白的營養餐,但化療後胃腸功能紊亂,劉凝波只能一日三餐供給流食。她準備了蒸蛋羹和蘿卜,又給藍青準備了白飯和紅燒排骨。
藍青正在吃飯,阿殘已經喝好了蛋羹,她問劉凝波道:“外面太陽好不好?”
劉凝波正坐在沙發椅上看報紙,聽阿殘說話,她好奇地從報紙間抬起頭來。因為疾病和化療,阿殘再不是先前那個雖然眼盲但還是清麗可人的小姑娘,她面目變得十分醜陋,渾身都散發出令人敬而遠之的陰氣。
劉凝波回頭看看窗外,窗外天氣晴好,雖然天氣一天天轉涼,陽光也變得虛弱,但總歸是個一碧萬頃的好天氣。於是,道:“好,太陽很好。”
“可以帶我出去走走嗎?我想曬曬太陽。”阿殘道。
藍青立馬停了扒飯的動作,擱下飯碗起身,“你要去哪裡,我陪你去。”
“不要,我不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我的身邊只有你,我可不可以換個人?”阿殘的口氣冰冷,有股絕情的寒。
藍青雖然習慣了阿殘絕情絕意的言語,但是每次聽起來還是會心裡一酸。劉凝波見她又紅了眼眶,趕緊從沙發上站起身,給阿殘找了外套,對藍青道:“阿姨,您飯還沒吃完呢,阿殘也是想讓你多休息,她知道你一直照顧她很累,我帶阿殘出去曬太陽吧!”
阿殘從病床上起身,靜靜地站立著,任由劉凝波給她穿衣服,她難得乖巧的沒有反駁劉凝波的話,只是問道:“外套上有帽子嗎?”
劉凝波一怔,目光落在她變得稀稀拉拉的頭髮上,訥訥地道:“有。”
“給我戴上吧,我覺得冷。”
劉凝波幫阿殘戴上外套上連著的帽子,她考究不出阿殘要求戴帽子的本意是因為怕冷,還是因為怕醜。戴上帽子的阿殘模樣又回復了些可愛,那和月一模一樣的面龐嵌著一雙黑色的空洞的瞳仁,真令劉凝波心酸。劉凝波將自動手杖遞給阿殘,並將阿殘的另一隻手擱在自己的手臂上,拍拍藍青的肩,領著阿殘走出病房。
進電梯的時候,碰見了從十五樓內科下來的方主任。方主任殷勤地和阿殘打招呼:“看起來氣色不錯啊!”
阿殘沒有吭聲。方主任也不以為意,在醫院幾十年,他見慣了各類奇奇怪怪的病人,早就見怪不怪了。阿殘不理會他,他就將目光調到劉凝波身上:“幾時去做手術啊?不一定要北京,省城的骨髓移植也做得不錯。”
“嗯,我知道。”劉凝波輕輕地答。
“骨髓配型不是配上了嗎?我聽她的主治醫師說已經聯系好了省城的醫院,就等著你們轉院呢!不要耽擱太久啊,這病拖不得。”
劉凝波輕輕點頭。方主任突然頓悟,道:“是不是沒有籌到手術費?”
劉凝波不作聲了,只是衝方主任皺了皺眉示意他不要再問。電梯下到一樓,和方主任道了別,劉凝波牽著阿殘走到醫院的綠化帶。阿殘的手杖在地上試探著,終於觸到前面的長椅,阿殘停住了腳步。劉凝波笑起來,道:“是的,長椅,坐下來吧!”
一棵一棵的棕櫚樹間距恰當,陽光就大片大片地通過那間距透射到劉凝波和阿殘身上,有點微微的暖意。
“會冷嗎?”劉凝波問。
“有陽光,不會冷。”阿殘說話總是乾脆利落的口氣。她伸出一隻手仿佛要在空氣裡打撈陽光似的,陽光從她張開的指縫間絲絲綹綹地泄露下去。
劉凝波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陪她坐著。她原本想同阿殘講許多話,告訴她月和藍青有多麽愛她,告訴她藍青為她吃了多少苦,告訴她可不可以對藍青好點,哪怕是隻字片語的溫柔,也會對她二十多年的苦是一種告慰。但是這些話像一個雞蛋堵在胸口,劉凝波說不出來,對一個患了白血病連醫藥費都沒有著落的瞎子,要她去給別人溫暖和施舍,有點太殘酷了。
突然,阿殘張口打破了那沉寂,那口氣不再似過往的決絕和冷酷,而是頹然的,第一次泄了氣似的,淒涼地道:“我病得很重,對不對?骨髓移植是什麽東西?”
劉凝波一顫,想起剛才在電梯裡阿殘雖然不說話,卻已經牢牢記住了方主任的話。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阿殘,只能緘默。
“需要很多錢給我看病,對不對?”阿殘繼續問,她的問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也不需要很多錢,你很快就能手術,很快病就會痊愈。”
“但是無論如何,我也治不好眼睛,就算病治好了,我還是一個瞎子,如果可以,如果我看得見,我寧願就活一天。”
阿殘的話叫劉凝波的心像被拳頭重重撞擊了一下,對於一個一出生就活在黑暗世界裡的人,她無法感同身受,她無法體味她的痛苦、孤獨和絕望,不管她怎麽努力,她的面前永遠是一片浩瀚的諱莫如深的黑暗,就像一個人掉入冰冷的海水,連掙扎都變得極其脆弱和無力。
“所以,停止救我!”阿殘篤定地說。
劉凝波一震。
阿殘繼續道:“不要為我花冤枉的錢,對你們來說是負擔,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每日在醫院裡聞道藥水的味道,不是覺得離活人的世界很近,而是覺得離死人的世界很近,覺得死亡近在咫尺。還要抽血、打針,疼痛是你們沒有生病的人無法了解的,它伴隨著的還有無邊的恐懼……”
第一次聽阿殘講這麽多話,劉凝波十分震驚。她的目光怔怔地落在阿殘臉上,月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阿殘這樣強大的內心。第一次,劉凝波覺得阿殘有著深不可測的浩瀚的力量。
“所以,無論如何,請你們停止!”
劉凝波拍拍阿殘的肩, 她沒有回應她,她只是在心裡說:阿殘,無論如何我都會救你,我知道你的渴望,你比誰都渴望活下去。
月來到病房的時候,沒有遇見阿殘,只是看見藍青在洗臉槽上洗碗。
“媽,阿殘呢?”月問。
“凝波帶她曬太陽去了。”藍青沒有抬頭,也就沒有注意到月眼底的淚痕。月也不會告訴她自己今天的遭遇,她被“向陽坊”辭退了,她失去了工作,但是她必須馬上找到個新工作。她從衣服口袋裡掏出李老板算給她的工資,遞給藍青,“媽,給你錢。”
藍青抬頭看她,又看看她手裡的錢,道:“這麽快又發工資了?上個月的工資你才剛剛給我。”
“嗯。”月悶哼了一聲,將錢塞到藍青的衣兜裡,藍青關掉水龍頭,將洗好的碗拿到病房內。月跟進來,找了毛巾給她擦手。
“月,阿殘的手術費還是沒有辦法,對不對?”藍青戰兢兢地問,她是個無用的母親,所以說起話來也特別地沒有底氣。
月點頭。
藍青繼續道:“那若昭怎麽說?”
“媽,若昭說會想辦法,但是我也不想逼他,畢竟那麽大的數目他要籌到也有點難度。”
“他家不是很有錢嗎?”藍青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問出這句話她都覺得自己有點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