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亭望著眼前一臉梨花帶雨的司徒月,心裡就像有幾千幾萬隻爪子在撓抓,而司徒月回望著他生氣、惱怒、陰鬱的目光,心跳加速。她分明從這眼睛裡看見了一絲柔腸百結的憂傷,卻轉瞬即逝,以致她覺得那是自己的幻覺。他對她現在只有恨、只有怨,只有惱羞成怒,沒有不忍、憐惜,更不會有溫柔。那個愛她的季小亭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已經死在肖伯父的槍口下。那一槍把他對她所有的眷戀、渴求全都打死了,留下的全是相愛不成反成怨的遺憾。她害怕他這樣的目光,她知道接下來有一場狂風暴雨要襲擊她,她像一隻餓狼嘴邊的小兔,想躲,想逃,卻無處可躲,無處可逃。
果然,季小亭酸溜溜地說道:“哭得這樣淒慘,是死了丈夫,還是死了爹?你他媽,老子還站在你面前呢!”
一聲惱羞成怒的吼叫,讓司徒月整個人驚跳起來。馬茹芬連忙上前,抓住盛怒的季小亭,道:“季少爺,你不要生氣,是我讓司徒月來陪我上墳的。”
“滾開!”季小亭一甩手,馬茹芬就跌到一邊去,林亦風趕緊扶住她,季小亭道,“記住,司徒月的婆婆是已故的季太太,不是你白太太!阿姨。什麽阿姨?你當我是傻瓜啊!我不拆穿,你們的戲也要適可而止!”
“季小亭,你講不講理?”林亦風大聲呵斥。
季小亭抬起血紅的眼睛斜睨著他,“你勾引有夫之婦就講理了?”季小亭話剛說完,就挨了林亦風一拳,他擦了擦唇角的血腥,指著林亦風道,“你有種!有種,你娶她!”
“如果你肯放手,我當然願意娶她!”林亦風不假思索說道,所有人的目光都驚詫地落在他身上,而他只是篤定地,溫柔地看著司徒月。
司徒月眉頭緊蹙,她不敢和他儼然萌生愛意的目光相對接,莫說她現在是季公館的少奶奶,就算她單身,她也未必會接受林亦風。她愛的人是白若昭,她不能把他當做若昭的替身,這樣對林亦風不公平。
就在司徒月內心千回百轉的時候,季小亭已經一把抓住她的手,對林亦風得意地挑釁地挑挑眉,道:“你覺得你的美夢會實現嗎?你覺得我會輕易放手嗎?”
“季小亭,既然你不愛她,既然你不願意珍惜她,為什麽不放她一條生路?”
季小亭可笑地看著林亦風,冷笑道:“我就是要把她留在身邊,折磨她,讓你心碎。”季小亭甩下一句話,拉了司徒月就走。
“司徒月!”林亦風喊了“司徒月”一聲。司徒月的背脊一僵,立刻站住了腳步,但是季小亭回頭惡狠狠看了她一眼,她瑟縮了一下,終沒有回過頭去,而是低了頭隨季小亭離開墓園。
一路無話,季小亭始終黑沉著臉。而司徒月的思緒紛飛著,胸腔裡那顆心突突直跳,腦袋嗡嗡作響,渾身的血液都在翻騰,她就這麽混沌著,什麽也想不了,什麽也理不出頭緒。
回到季公館,季小亭幾乎怒衝衝將司徒月連拖帶拽往臥房走去,一腳踹開房門,季小亭一甩手,司徒月就摔到地上去。季小亭指著司徒月的鼻子,氣急敗壞地吼著:“賤人,我讓你背叛我,現在我也背叛給你看!”季小亭直起身子尋找莎莎,卻發現莎莎瑟縮在床上,一臉驚慌。季小亭狐疑地用目光詢問莎莎,莎莎戰戰兢兢伸出手指了指他身後,季小亭回過身去,驚跳了起來,不知何時,季慶仁雙手緊握住手杖扶手,臉氣到漲紅,渾身都在發抖。
“爸……”季小亭剛喊了一聲,就被季慶仁劈頭蓋了一巴掌,他趔趄了一跟頭,季慶仁的拐杖又重重落在他身上。
“逆子!你這個扶不起的阿鬥!”季慶仁怒吼著,還要舉起拐杖打向季小亭,突然覺得心口一悶,他連忙放下拐杖,一手緊緊抓在心口上。
見季慶仁臉色烏青,搖搖欲墜,司徒月和季小亭都慌了,他們一齊撲向季慶仁,喚著:“爸爸,爸爸”
季慶仁被送到醫院進行緊急搶救。季小亭在急救室外痛哭流涕,司徒月也默默流淚。季慶仁是因為情緒激動導致腦溢血,起病急驟,病情凶險,醫生垂頭喪氣走出急救室,對季小亭和司徒月搖了搖頭。季小亭激動地抓住醫生的手臂搖晃:“救救我父親!救救我父親啊!”醫生被他搖晃得站立不穩,說了句“季少爺,我盡力了”就飛也似的逃走。
司徒月已經奔進急救室,撲在病床前,緊握住季慶仁的手,哭著喊著:“爸,爸……”司徒月的淚洪水一樣瀉在季慶仁乾皺的手背上,季慶仁使勁地微微地睜開眼睛,嘴裡嘟噥著:“小亭……”
“爸,我在這兒!”季小亭已經跪在病床前,握住季慶仁另一隻手,淚如雨下。
“善待司徒月……大寶小寶永遠姓季……”季慶仁說著,雙眼一閉,雙手就從司徒月和季小亭的手裡垂了下去,霎時,哭聲震天動地。
季小亭哭得睜不開眼睛,他好悔,他好恨!
“爸,你醒過來,小亭知道錯了!我是愛司徒月的,我是因為妒忌才會蒙蔽心智,爸,我錯了,你打我罵我,你不要離開我們,爸,爸!”一聲聲“爸”卻再也喚不回這個善良寬厚胸襟氣度卓爾不凡的老人了。
司徒月也哭得肝腸寸斷,淚眼模糊中,她望著季慶仁永遠地閉上眼睛的面龐,心裡就像油煎一樣:這麽好的公公為什麽就死了?我還來不及報答您對司徒月,還有大寶小寶的恩情啊!你怎麽可以死?讓司徒月這一生該如何自處?為什麽要讓司徒月遺憾?為什麽不讓司徒月好好孝順您?為什麽不能等大寶小寶長大,他們還來不及喊“爺爺”……司徒月越想越傷心,哭得幾乎喘不過氣。
季小亭已經轉過身,一把將司徒月攬在懷中,緊緊緊緊地抱住,哭著:“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死了爸爸,我罪該萬死,司徒月,司徒月,我該怎麽辦啊?”
季小亭的悔恨聽在司徒月耳裡倍感淒涼。失去季慶仁,對於季小亭來說打擊無疑是致命的,他一向是個無用的少爺,一下子失去父親這座靠山,他當然會著慌,會不知所措。可是現在,司徒月也慌亂,一直以來,他們都是寄生蟲,一下失去頂梁柱,他們只會手足無措。司徒月伸出手輕撫在季小亭的肩上,哭到身子痙攣。
季慶仁的喪禮在季公館內持續近半個月終於落下帷幕。悲傷的氣氛還是沒有散去。季小亭胡茬亂渣的,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周管家將農莊裡一堆事務擺到他跟前,他才發覺到原來自己一直是這樣無能。一個人坐在客廳裡,讓傭人把客廳的燈調到灰暗,他就躲在那一片灰暗中,形容枯槁。
司徒月走到他身邊,手輕輕搭在他肩上,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暗啞著聲道:“陪我去農莊看看吧!”
二人驅車到農莊時,夜很深,幸好風清月白,整個農莊都靜謐安詳。季小亭站在田野上,遠遠地看著那幢沐浴在月華中的小洋樓。他的眼前一幕幕劃過過往青春年少的快樂無憂的時光,直至今夜,他方才發現人生就這樣過了大半了。
“司徒月,”他喚站在身邊容顏姣好、神情嫻靜的女子,心很痛,“對不起。”道歉的同時伴著一聲歎息。
司徒月把手伸進他的胳膊肘,輕輕道:“我從來沒有怪你,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該配合肖伯父綁架你。”
“能告訴我,當時那麽做的原因嗎?”
“小亭,我那麽做不是因為我愛上林亦風,而是覺得不該牽累他。肖家要綁架的人是我和你,林亦風只是替身,我們不應該拖累他。”
“真的只是因為不想牽累,而不是因為……”季小亭咬了咬唇,“不是因為……愛他?”
司徒月堅決地搖頭。或許她心裡曾經為林亦風動搖過,動蕩過,他畢竟長了一張和白若昭一模一樣的臉,尤其在季小亭對她冷落的這段日子,她的心更是不由自主趨向一個關心她體貼她的人,可是季慶仁的死給她和季小亭的震動太大了。她對季小亭在父親彌留之際痛苦的追悔聲記憶猶新,他說:他是愛她的,他只是因為嫉妒蒙蔽了雙眼。今夜,站在季家一望無垠的農莊上,看著清粼粼的月光,她的心仿佛也被洗滌了一番,她抬頭鄭重地看著季小亭,鄭重地說道:“我曾經的愛人叫白若昭,林亦風只是他的孿生兄弟,我怎麽可能會愛上他呢?他是大寶小寶的叔叔啊!我現在的身份是季家少奶奶,我唯一能愛也必須要愛的人是你季小亭,我的丈夫!你才是大寶小寶的父親,你才是我們的避風港灣,所以從今往後都不要再質疑我,請相信我!”
“司徒月!”司徒月的話就像是給季小亭吃了一顆接一顆的定心丸,他欣喜若狂著,一下就將司徒月緊緊擁在懷中。驀地,他又想起在白若昭墓前,林亦風同他挑釁他的話:“如果你肯放手,我當然願意娶她!”他猛然抬起頭來,不確定地擔憂地看著司徒月:“可是我擔心林亦風,他明顯是愛上了你!”
“相信我,我會和他說清楚的。”司徒月目光清澈,神情清凜。
季小亭的心歡呼雀躍著,他再一次擁司徒月入懷,他感受著懷中這柔軟纖瘦的小人兒,心裡湧起滿滿的暖流,喃喃道:“從今往後,我們一家四口好好的,好好的,司徒月……”
“嗯!”司徒月堅定地回應他。他們就這樣在廣袤的田野中央摟成一個人。司徒月知道,只要一直這樣信念堅定下去,季家會是她還有大寶小寶永遠的避風港。
林亦風再次見到司徒月時,又一年的春天悄然開始。司徒月穿上淺色系的春裝,輕雲粉臉,亭亭出現在林家厝內。
林亦風淡淡笑著,“你最近好嗎?”
司徒月點頭,輕輕答:“好!”
“好就好!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亦風說了句很文藝的台詞,就陷入焦灼之色。
司徒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問道:“你遇到什麽事了嗎?”
“沒什麽。”林亦風輕描淡寫,卻是神情凝重。
司徒月道:“我們是朋友,我覺得我們應該是朋友,更何況,你還是大寶小寶的親叔叔,你有什麽為難的地方說出來,我和小亭是會盡量幫你的。”
“我不需要季少爺的施舍。”林亦風說得急促。
“那我呢?我和你總該是朋友。”
“我媽媽檢查出來得了腎衰竭。”
司徒月倒抽了一口涼氣,“可以治療嗎?”
“醫生說要換腎。”林亦風說著就抿著唇垂下頭去。
司徒月也緘默了,換腎對於這個貧窮的家庭來說是簡直是毀滅性的,可是莫說林亦風不接受季小亭的幫助,就算願意接受,季小亭也未必會出手相幫,換腎還面臨著是否有合適的腎源,換腎是否一定能成功,換腎後會不會感染,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數。
“你等我,我一個小時後來找你。”
司徒月轉身出了林家厝,她去銀行取出若昭留給他的那三十萬,重新折回了林家。將裝了三十萬的黑色袋子還有林亦風先前還他的那個存折,一並交到林亦風手裡。
林亦風蹙著眉頭,不解地看她。
司徒月淺淺笑著, 解釋道:“這個錢,你先拿著,我也算物歸原主吧!”
“物歸原主?”
“對,這是若昭留給我的,用他的錢來救伯母的命,再妥帖不過了。”
“可是……”
“不要可是,難道你不想救伯母了?”
“我當然想。”
“所以,錢你收下,明天就帶伯母住院去,還要找腎源,還要做手術,一連串的事情等著你去做呢!”
“司徒月,謝謝你,就當這些錢我跟你借的好了。”林亦風還是覺得心裡愧疚,如果他有能力,他絕不會要司徒月的錢,可是他沒有這個能力,而母親的病又迫在眉睫。
“我說過這是若昭的錢,我是物歸原主,不要你還,如果你真的覺得虧欠我什麽,日後我若有什麽事需要你幫忙的,你再還我人情唄!”司徒月微笑著,雖然笑容溫暖,卻始終洋溢著一股淡淡的憂傷。
“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一定為你兩肋插刀,肝腦塗地!”林亦風說得豪邁,卻在說完時頓時蔫了底氣。他望著司徒月美麗的面龐,也是抑製不住的傷悲,可能冒出的一小節愛情萌芽就這樣斷得乾淨了。
送司徒月離開林家,看著她的背影淡淡地消失在巷子裡,林亦風的心說不出的惆悵迷惘。他愛過她嗎?她愛過他嗎?好像都有過,又好像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