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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浮生》上部:第1卷:第1章
  寒冬臘月。天剛蒙蒙亮,駝色的雲布滿了天空,像是在預謀一場傾盆的雨。幾絲抹茶色的光暈斜掛在天邊,襯著剛亮起來的瑟瑟晨光,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冷媚。料峭的風刮過山野,吹散了天地間凝固的霜雪之氣,越發的寒冷透骨。盡管是隆冬,江南的山野依舊被層層疊疊的綠色包裹著,不見絲毫的頹敗景象。一些耐寒的野花如璀璨的鑽石,靜靜地散落在蒼青色的草叢,溫暖著這大山越冬的夢。  一條將村子一分為二的小河,從高山蜿蜒至平地。河水的源頭深埋在茫茫大山的隱秘之處,遠離人畜,有著最原始的乾淨明澈。這個時節,河水清淺的地方結了紙一樣薄的冰,太陽一照就沒了蹤影。河上一座拱形木橋,平常年景並沒什麽用,大人小孩都喜歡趟著清淺的河水過河。只在雨水多的年成,橋才派得上用場。河兩頭的橋是木質的,而中間的橋卻是純原石壘構而成。不管是木頭還是石頭,上面都雕刻著美麗的花紋。在這古老的山村裡,物質並不豐富,但優秀的手工匠人,卻比比皆是。經年累月,風吹日曬雨淋,有的花紋已經淡了痕跡。這並沒什麽打緊,每年的小年前,老村長必然會安排巧手的工匠,將那些暗舊的圖案重新雕刻粉飾一番,便又是煥然一新的樣子了。

  河水順著地勢一直流到低處,流向十幾公裡外的天然湖泊。這湖泊同樣也是三面環山,只在一處留了出口讓水流繼續奔襲往前,據說最後匯入了長江。誰也想不到,如今這個未被開發的天然湖泊在幾十年後,竟然成了全國聞名遐邇的濕地公園和蜚聲海外的釣魚城,國際釣魚節年年在這裡舉行。這是後話,現在自然不必說。

  河的兩岸遍種塔松和香樟,一年四季鬱鬱蒼蒼,給洗洗涮涮的主婦和玩耍的孩子們提供了天然的綠蔭地。河岸往上,一層一層,溝溝坎坎都是耕耙得非常細碎的土地。時下種了小麥、油菜、豌豆和一些別的家常作物,一眼望去,綠浪翻疊。莊稼地往上,隔著幾道坡的距離,便是農家住戶。這裡家家戶戶的周圍都是綠樹環繞,翠竹成蔭。有風雅一點的,在自家門前開辟一塊空地,種上喜愛的花花草草,便一年四季的蝶舞蜂飛,花香繚繞了。目光越過最高處那戶人家的青藍屋頂,粗壯的青岡、圓柏和楓樹漫山遍野,一些桃李點綴其中。她們在肥厚的土地滋養下瘋長,長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天然屏障,歲歲年年守護著這一方土地一方人。祖輩以耕種為業的人們,嚴格恪守“植樹造林,造福後代”的承諾,從來不亂砍亂伐。平常用的柴火,只在規定的區域拾取。就連那些可以隨意采伐的灌木和茅草,也很少有人問津。久而久之,這山林便成了小型野生動物和家畜的樂園。

  眼下花草衰敗,“U”型的山脈挺直了脊梁,張開雙臂,把村莊和河流護在自己的胸前,為她們擋去了大部分的寒風。早起的孩子清亮激越的嗓音就隨著這風四處飄散,叫醒了還在貪戀夢裡安穩的人們。山村的早晨就這樣在孩子的叫嚷、大人的喝呼和柴火的香氣裡活了過來。

  還沒過春節,卻早早的有了春的消息。隨處可見的桃林裡,一些葉片還未轉綠的樹上已掛滿了小小的花苞,微露一點粉白的頭,一副害怕亂入的嬌怯表情。近河床幾畝早種的油菜花也開了不少,黃澄澄的耀人眼。而那些白的、粉的、紫的豌豆花早已戴在了小姑娘新扎的羊角上,一片天真漫爛的香。

  一家四合小院的牆角,紅梅開得灼眼。

幾隻家雀站在枝頭,婉轉歌喉,像是在彼此傾訴昨夜的好夢。  蘇婉言裹著一件肥肥大大的厚棉袍,站在院子中間望向屋後的高山。山上的樹林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昨天剛放晴的天又陰上了,怕是還要下雪。一隻紅色相思鳥輕巧地停落在她的肩頭,並不歌唱,隻不停用嘴輕啄她白皙的臉頰。她心領神會,轉身進屋端了一碗鳥食,細心地撒在乾淨微濕的地板上。

  一位須發斑白的老者端著一碗藥從內堂走了出來。他是這家人的家主,蘇世安。“婉兒,該喝藥了。”

  蘇婉言輕聲應道:“謝謝爹,我這就來。”她的聲音低婉,輕柔,像是怕吵醒了肚子裡的孩子。

  蘇世安把藥放在門口的方桌上,問道:“你身子可輕巧些了?”

  蘇婉言點了點頭:“渾身酸痛的感覺已經沒有了。再吃幾副就沒事了。”

  正說著,蕭蘭樞挑著一擔水走了進來。這是一個身材修長、面容清俊、粗衣布裳也難掩書卷氣的男人。他身穿深藍色的薄夾襖,額頭一層細細的汗珠衝淡了眉宇間隱隱的抑鬱之色。見蘇婉言在喂鳥,便道:“我還想著等我把吃水和打雜用的水都挑滿了,就喂它們的。”

  蘇婉言莞爾一笑:“哪等得了你,就是我它們也嫌晚了。”

  蕭蘭樞把水倒進牆角的一口大缸裡,放好扁擔和水桶,從地上一個木盆裡拿出一把泡好的細篾條,在院子裡的桂花樹下坐了下來:“今天立春,又趕集,我要去買些寫對聯的筆墨紙張回來。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蘇婉言看了看門口那顆歪脖子的老杏樹,清口水汩汩地往外冒:“我沒什麽特別想吃的。”她吞了一口口水,心想,誰要是能給我弄幾個杏來,就是一元錢一個我也買!不過,她沒有告訴丈夫自己的想法。眼下杏樹還沒開花,到哪裡買杏去?

  蕭蘭樞看了妻子一眼,微微笑道:“那我就看著給你買吧。聽說孕婦想吃什麽如果沒吃到,孩子會得紅眼病的。”

  蘇婉言忍不住打趣:“喲,想不到我們的蕭老師也有迷信的時候。”

  蕭蘭樞笑了笑沒說話,靈活的手指在細細的篾條間飛快地穿來插去。

  蘇世安走了出來:“蘭樞,你同事要的藥我包好了,放在書架上了,你記得給人家帶去。”

  “謝謝爹。我知道了。”

  蘇世安擺擺手,又進屋擺弄那些草藥去了。

  相思鳥嘀啾幾聲展翅飛上了樹梢,算是對豐盛早餐的謝意。蘇婉言拍拍手走到丈夫身邊坐下:“蘭哥,你說你一個教書先生,毛筆字好,文章好,書教的好也就算了,為啥還會乾篾匠的活?而且還乾得這麽好。”

  蕭蘭樞並不答話,手不停歇,很快,一個小筲箕已見雛形:“前幾天爹說要一個小筲箕來裝藥,這個編好了大小應該正合適。”

  “你有心。難怪爹總是誇你。”

  “那是咱爹抬舉我。”

  “爹的性子你還清楚嗎?他嘴上說你好,心裡也就一定是那麽想的。”

  “這我知道。咱爹一輩子走南闖北,治病救人,是出了名的活菩薩。我隻是不敢承下他的誇獎。”

  “爹的誇獎你不敢承,那我的呢,你敢不敢?”

  “你的?你不誇我都不行。”蕭蘭樞停下手裡的活,細心地扣好蘇婉言散開的領扣,“誰叫你是我孩兒的媽呢?”

  蘇婉言笑著推了他一下,幸福得像那隻剛吃飽喝足的相思鳥。她想,上天待自己真是不薄。這個男人脾氣溫和,頭腦靈活,一肚子的書,而且對學生好更是全縣聞名的。最讓她覺得驕傲的是他的品行,當真是無可挑剔。就連爹那樣的老江湖,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她搓搓手站起身:“孩兒媽要進去加餐了,蕭老師要不要一起?”

  蕭蘭樞搖搖頭:“孕婦真是一種可怕的生物!剛吃了飯碗還沒來得及洗,就又要開吃了。”

  “我一個人吃,兩個人補,你這個書呆子怎麽會懂。”

  “別叫我書呆子。我哪裡呆了?”

  “你還不呆?不呆你怎麽會心甘情願呆在這窮鄉僻壤當個鄉村教師了事?”

  蕭蘭樞一愣,一絲落寞從眼裡一閃而過:“誰說這裡是窮鄉僻壤了?在我心裡,這裡是人間樂土。”

  蘇婉言淡淡一笑:“你能這麽說,我很開心。”她轉身走進了偏廳,留下蕭蘭樞獨自坐在桂花樹下發呆。

  一輪紅日掛上了天空,虛虛的,像是誰在她的臉上蒙了一層紗。陽光也是昏黃的虛虛的一層影,照在身上覺不出溫暖。一些上了年紀的沒事可做的老人,像往常一樣,自帶小凳或椅子,聚到村頭的一棵老榆樹下曬太陽,拉家常,打發日子。不遠處幾個小男孩不懼寒冷,爬在地上玩彈珠。輸了,贏了,耍賴了……各種層出不窮卻並不新鮮的說辭惹得某位性急的老人一聲呼喝:“沒出息的兔崽子,輸了就是輸了,能有個爺們樣不?”哭鬧的小男孩馬上住了嘴,隻是不甘心地抽著鼻子,發狠似地擤了擤鼻涕,咬牙切齒地把手裡剩下的彈珠往地上一拍:“再來!”這一嗓子倒頗有些豪氣乾雲的瀟灑,卻反倒招來老人們的一頓哄笑:“連毛都沒長全的家夥,就知道發狠了!”

  眼下這個季節,沒什麽莊稼活可乾,日子過得比較清閑。女人們每日裡的活計不過是伺候一家老小的生活,洗洗涮涮,掃揚塵,準備年貨。而男人們則開始清理陰溝,修繕房屋,壘祖墳,劈柴火,幫著女人乾一些體力活。最高興的恐怕要數孩子們了,一邊撒了歡的玩,一邊期待著過年的熱鬧和美食。雖然改革開放的號角已經吹響,但在一九八零年的春天,在這個遠離城市的山村,物質生活依舊十分貧乏。倘若天公作美,賞一年好年成,再精打細算一番,基本上也還可以自給自足。逢年過節,家家戶戶的餐桌上,肉食是必不可少的,盡管那份量相當有限,但對平日裡難得見葷腥的孩子們來說,已無疑是這世上最難得的珍饈佳肴。好在村子裡草木繁茂,盛產雉雞、野兔和油獾。於是,入冬後的娛樂節目之一,就是帶上自製的火槍,三五成群的打野兔,抓油獾,捕山雞。小年之前,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會支起一根竹竿,開始熏製這些山村野味。松柏枝燃出的煙霧嫋繞在村莊的上空,帶著野生動物特有的香氣,很長時間都散不去。所謂的煙火人家,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正午時分,太陽不知道鬧什麽脾氣,突然間就光芒萬丈,很有種窮凶極惡的凶狠,曬得人頭昏腦脹。早起時的霧靄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青山綠水在濕熱的風裡輕輕晃動。熏得半乾的臘味掛在太陽地裡,被曬得油光光的直流油。勤儉的主婦趕緊拿來一隻大口徑的碗放在下面。那麽好的油,怎麽能浪費掉呢?加上花椒、鹽和蔥花熬一熬,煉成化油,等到了青黃不接的三月,拿來給正長身體的猴崽子們吃麵,是再美味不過的了。

  蘇世安一邊翻看院子裡曬著的年貨,一邊和女兒閑聊:“婉兒,你有什麽想吃的,一定要跟爹講。咱們雖不是富貴人家,但好飯好菜還是吃得起的。你有孕在身,切不可委屈自己。”

  蘇婉言正埋頭繡著一個小荷包:“我知道了。有想吃的,我會跟蘭哥講。”

  “蘭樞每個月工資才二十多塊,你跟他講什麽?直接跟爹說就好了。爹有錢。”

  “爹,您的錢還是您自個留著吧。蘭哥月月有糧票布票,我們不愁吃穿。”

  “那些供應票都是限額的,哪夠你們兩個大人吃喝?蘭樞的工資又基本都花在了學生身上,一個月下來也剩不了幾個錢了。”

  蘇婉言穿針引線繡完荷包上的最後一根花枝:“他愛那些學生娃,隨他吧。”

  蘇世安拿起一隻野雞看了看:“這隻雞火候剛剛好,晚上燉了給你補身子。”

  “好。是您下廚還是等蘭哥回來?”

  “那就看我閨女想吃誰做的菜了。”

  蘇婉言左右看看荷包,滿意地點點頭:“當然是爹爹您做的了。”

  蘇世安寵愛地看著女兒,拎著雞進了廚房。

  蘇婉言揉了揉酸脹的雙腿,踅身窩進自己的屋子小憩。

  醒來已是日暮西山,天色陰沉,漸漸的風起雲湧,漸漸的雪落有聲。

  蕭蘭樞端著一個碗走了進來:“天還沒黑,要不要起來活動一下?”

  蘇婉言搖了搖頭:“不想動了。就這樣躺著吧。爹呢?”

  “在廚房忙活呢!做了不少菜,說是要好好給你補補。”

  “我又不缺營養,補什麽。”

  “你要理解爹的心情。他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很不容易。”

  “是啊,我娘走的早,多虧了有爹在。”蘇婉言神色黯然,“隻是,這些年太辛苦他了。”

  蕭蘭樞看了她一眼,把碗遞了過去:“我沒買到你想吃的杏,但我買到了你喜歡喝的麥乳精。”

  蘇婉言眼睛放光:“你怎麽買到的?這東西多難買啊!”

  蕭蘭樞在床邊坐下,順手將被角掖好:“山人自有妙計。”

  蘇婉言莞爾,側耳聽見蘇世安在院子裡跟誰說話,便收了聲。

  “是一位遊歷的師太。”蕭蘭樞望了望窗外說,“我回來的時候,順路去後山看了看年前爹找到的那棵人形何首烏,沒想到遇見了師太。她走錯了路又扭傷了腳,沒有別的去處, 我就邀請她來咱家了。”

  蘇婉言趕緊放下手裡的碗:“那你該早早叫醒我。師太是出家人,爹不方便給她包扎,得我去。”

  “師太不讓,說自己不要緊,等你醒了再說。”

  “那怎麽行!”說話間蘇婉言就已下了床。她麻利地從櫃子裡找出一件藕荷色的棉袍換上,又挽起了披散的長發。“扭傷要及時處理,我這就去。”

  蕭蘭樞清楚妻子的脾氣,知道勸也沒用,便趕緊拿了件更厚實的外套給她披上:“這天冷得出奇,你再多加件衣服。”

  一個身著灰色棉袍,頭戴灰色僧帽的尼姑正安靜地站在桂花樹下。她大概五十多歲,中等身材,面容清瘦,雙眼炯炯有神。見蘇婉言出來,微微一笑,雙手合十行禮:“貧尼莫言,見過施主。山深林密,人跡罕見,今天要不是遇見了蕭施主,這樣一個風雪天,貧尼怕是不能活了。”

  蘇婉言趕緊還禮:“吉人自有天相。師太您言重了。請進屋讓我看看您的傷。”

  “有勞了。”莫言師太一隻手撐著腿,慢慢挪步到了堂屋。那裡已經生起了熊熊的火堆,柏木的香氣伴隨著熱浪在屋子裡彌散開來。

  蘇婉言仔細檢查了傷口:“還好沒有傷到筋骨,靜養幾天就好了。”她回頭看看雪氣迷漫的天空,拿起一個乾淨的杯子倒滿水遞到莫言師太面前,“我爹和我先生都是純善之人,師太請放心住下。”

  莫言師太道了謝,便隨蘇婉言在正堂安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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