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注意力,很快被這朵紅花所吸引,因為紅花的每一片花瓣,都好似被鮮血染紅的一樣,是那樣的嬌豔欲滴。
曹操看了好一會,隻覺這種如鮮血一般的紅色,仿佛本不該是世間之物,因為它紅得是那樣的純粹,雖然已經離開了枝葉,可剛一出現在視線中,就瞬間染紅了周圍的一切。
“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這種花名叫伴醺,我們那裡的人有個習慣,喝酒的時候,總喜歡嚼上一片這種花的花瓣。”
說著,法正輕輕捏起一片伴醺的花瓣,放入了口中,一邊嚼著,一邊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看到法正臉上露出一種極為痛苦的表情,曹操不禁一皺眉,因為看起來,這種伴醺不僅沒有讓酒變得香甜,反而像是難以下咽一樣。
可法正的痛苦神情,卻慢慢舒展開來,最後竟變成了一副享受的樣子。
他又拿起一片花瓣,放入了口中,平靜道:“這種花的味道極苦,而且一沾到酒,這種苦味還會加重,可唯獨是我家鄉百姓自家釀的酒,配上這伴醺,卻會變得格外甘醇。曹公可知,這是什麽道理?”
曹操想了想,沉聲道:“先生是不是想給曹某講那南橘北枳的道理?”
法正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顧自的說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江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味不同,水土異也。可這伴醺種在哪裡都是伴醺,自家釀的酒到了哪裡,也都還是那個滋味,恐怕僅僅一個南橘北枳,還不能解釋的通。”
曹操沉默許久,忽然一抱拳,“曹某愚鈍,還望先生賜教。”
法正笑著擺了擺手,“賜教不敢當,只是想跟曹公說幾句心裡話而已。這伴醺遇到其他酒都是苦的,唯有家鄉釀的酒是甜的,這裡面的道理,其實很簡單。有的人啊,就只能在生他養他的地方活著才有用,不能去別處,也不該去別處。”
法正說著,又捏起一片花瓣,放入了口中,同時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仍是一臉的痛苦。
他放下酒杯,閉上眼睛,停頓了很久,似乎那種苦澀滋味才漸漸消退。
他這才重新睜開眼睛,笑著說道:“我當年在家師門下,求學十一載。家師從來隻教我學問,卻從未給我講過一句做人的道理。我出師那天,家師手中拿著一朵伴醺,他對我說,他希望我,成為像這伴醺一樣的人。”
曹操臉色一變,驚愕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法正的嘴角已經開始滲出鮮血,可臉上卻是一種十分享受的神情。
他將最後一片花瓣拿起來,放在手中端詳了許久,輕聲道:“自我出師那年算起,正好也是十一年了。這十一年當中,每當我面臨抉擇的時候,總會想起家師的那句話,如今我馬上就能再見到他老人家了,我終於可以笑著告訴他,這些年來,我如他所願,始終如這伴醺一樣。”
法正將手中的花瓣,放入了口中,慢慢的咀嚼著。
這一次,他沒有再用酒水往下衝服,而是直接將伴醺的花瓣咽了下去。
法正的臉上,再沒出現那種痛苦不堪的神情,他笑容恬淡的望著曹操,起身恭敬施了一禮。
“曹公威震海內,是世間少有的英雄豪傑。能得曹公賞識,是我法正的榮幸。只可惜,伴醺隻為蜀地的酒而甘甜,若是放在曹公這杯酒中,只會讓其苦澀難咽。我已留書一封在驛館之內,書中痛斥了曹公的三大罪名,還望曹公見諒。”
曹操沒有說話,可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法正,直到法正七竅流血倒在地上,曹操這才閉上雙眼,長歎一聲。
“伴醺之苦,確實苦澀難當,也不知這封詔書,到底是害了你,還是成全了你。”
翌日,一個驚人的消息,猶如一聲炸雷,瞬間傳遍了許昌的大街小巷。
那個剛剛受到天子召見的法正法孝直,在洋洋灑灑的寫下了一篇痛罵曹操的文章之後,前往曹操府中慷慨赴死,於酒宴上服毒自盡。
聽聞這個消息,劉赫驚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他萬萬沒想到,法正竟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法正寫下的那篇文章不僅沒有被曹操馬上銷毀,反而被抄寫下來,在法正臨死之前住過的那間驛館前公諸於眾。
得知這件事後,劉赫還有些半信半疑,等他來到驛站門前,卻發現門前早已圍滿了人,而那封痛斥曹操的文章,竟然真的貼在門外的牆上。
劉赫撥開人群,擠到前面,看著法正的絕筆,表情複雜。
文章中,法正痛斥了曹操的三大罪狀。
一是挾持天子,藐視朝廷,此乃不忠。
二是擁兵自重,肆意征伐,此乃不義。
三是橫征暴斂,魚肉百姓,此乃不仁。
看著這三條罪狀,劉赫更是大吃一驚。
這實在不像是昨晚那個態度諂媚之人所能寫出的文章,更不是那個在益州暗地裡謀劃奪權之人所能有的氣概。
可法正的的確確這麽做了,白紙黑字,就在眼前,讓劉赫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他昨天還以為自己看清了官場, 看透了人心,可僅過了一夜,劉赫卻發現自己不但沒看清,沒看透,甚至連法正這個和自己曾經近在咫尺的對手都沒有看懂。
可法正這樣的人,若不是看到這最終的結局,誰又能看得懂呢?甚至將一切已經都看在了眼裡,卻似乎還是不懂。
劉赫始終不明白一件事,法正要的,到底是什麽。
如今的劉赫,早已不再單純的用對錯來評判一個人,可不論是誰,不管做出何等的驚人之舉,他總該有個理由才對。
劉赫不相信,一個陰險狡詐,爭權奪勢之徒,一來到京師,面見了一次天子,便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大漢朝鐵骨錚錚的大忠臣。
這前後矛盾的行為,讓劉赫更加想不出,法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劉赫突然想起,當初在益州,法正的舉動就是這樣讓人捉摸不透,看似處處和他作對,可現在仔細想想,卻似乎又沒有非要致他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