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夫人為何會確認李牧的身份,這要從自洛陽與李牧分別後說起。
如李牧所想的一樣,洛陽的那一批糧食,的確不是為了跟他鬥法準備的。這批糧食從最開始,在盧夫人的計劃中,就是為了齊州造反準備的。
而造反這件事是什麼時候約定的呢?是在齊王被發配到齊州就藩時發生的。當時路過洛陽時,盧夫人派人攔住了齊王一行,逗留了一天,略盡地主之誼。
而陰弘智和盧夫人的交情,那就要再往前倒二十多年了。
年少時,陰弘智也曾是長安紈絝少年的執牛耳者。而盧夫人當年,女諸葛之名傳遍天下。論家世,地位,陰弘智還要比盧夫人弱那麼一層,但他們也都算是能接觸到的。
盧夫人好交友,經常舉辦文會,詩會之類的聚會,陰弘智常是座上賓。二人私交雖然沒有什麼,但也算是熟人。
陰家遭難之後,正值繼嗣堂暗中擴張。在生意上,沒少拉拔陰家。因為盧夫人知道,陰弘智永遠不可能成為李世民的人,他倆的仇是解不開的。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這點投資不算什麼。
盧夫人決心支持造反的理由,也很簡單。
她對李建成用情至深,而李建成卻辜負了他。因愛成恨,卻不能因恨忘愛,故此十分痛苦。李世民活著的時候,她的愛恨還有寄託。但李世民死後,她的愛恨都沒了對象。世間唯一值得他流連的事情,就是她的兒子。但這麼多年,也沒有半點消息。
所有的一切,最終歸結在了一起,都成了對李世民的恨。所以她沒說謊話,她幫助陰弘智,資助齊王造反,就僅僅是為了報復而已。只要李世民堵得慌,她心情就高興。些許糧草什麼的,對於富可敵國的繼嗣堂來說,完全就是灑灑水,毛毛雨,不值一提的事情。
這世上有些人的心理就是這麼無聊,古往今來皆如此。
原本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但當盧夫人從太原來到齊州的路上,發生了一點變故。
繼嗣堂的情報系統,收到了一個消息。在揚州,出現了虯髯客的名字。
盧夫人找虯髯客多年,聽到這三個字,眼睛都是紅的。立刻下令,動用繼嗣堂所有的能力,把提及虯髯客的人鎖定了。沒到十日,幾個人就被帶到了她的面前。
仔細詢問之後,盧夫人更是難掩激動的心情。
虯髯客有踪跡了,這幾人就是他的人。他在海外經營多年,已成南洋諸島共主。如今也有花甲之年,漂泊日久,便想落葉歸根。有了想回到中原的想法,這幾個人,是他的族親,被他派回來打前站的。同時,為他辦一件事。
這件事,幾人開始沒有說。但繼嗣堂自然有辦法讓人開口。與盧夫人猜得一樣,虯髯客想讓這些人辦的事情,是尋找一個孩子。
原來虯髯客當年把嬰兒弄丟之後,並沒有直接出海。他又折返回了幽州,四處尋找這個嬰兒。虯髯客的朋友遍天下,最終,他還是找到了這個孩子。但他沒有把孩子帶走,因為他當時身負重傷,情況也非常糟糕。帶著孩子目標大不說,還未必能照顧孩子周全。
而孫氏和李敢,都是良善之人。李敢當年又是個執戟長,收入相比百姓可謂是不錯的。所以虯髯客覺得,先把孩子交給他們撫養,也未必不是一個權宜之計。
所以,他暗中給李敢留了一些錢,並把事情的原委對他說了。李敢也答應下來,會好好撫養這個孩子。虯髯客信人不疑,這才放心的離開。但李敢或許是看著自己的妻子,太喜歡這個孩子了,沒有忍心把這件事告訴孫氏。後來沒多久,李敢戰死,這件事也就成了永遠的秘密。
但李敢的名字,虯髯客是記得的。所以他派人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去馬邑找李敢,而盧夫人問到了這些消息,哪還能判斷不出來李牧就是她的兒子?
關於李牧的所有資料,盧夫人都不止看過一遍。而且李敢如今因為李牧的緣故,前後兩次加恩,又是追封,又是立祠的,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了,盧夫人又哪能不知道?
得知李牧就是自己的兒子,盧夫人的心態登時就變了。
李牧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盧夫人高興得都快昏過去了!
她怎能不高興?自己的兒子,如此的優秀!
這些年來,盧夫人沒有一日不想見到自己的兒子。但是就如同近鄉情怯,她也不止一次幻想過,自己的兒子到底會是一個什麼樣等人。
也許他死了。
也許他活著。
他是以什麼身份活著?如果他被寄養在一個普通的農戶家,也許他現在只是一個農夫,沒見識,不認字。盧夫人可是琴棋書畫謀略無所不精之人,自己的兒子若是這樣——她不知如何去面對。
也許他被寄養在一個大戶人家,但大戶人家就好嗎?也許他成了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這樣的人,比農戶之子更讓她難以接受。
又或許,當年流散了,孩子被流民抱走了。流民變成了乞丐,自己的兒子,也變成了乞丐——
無數次的假想,無數種身份,能讓盧夫人覺得可以接受的,幾乎沒有。
但現在,她的心放了下來,她的兒子是李牧。
李牧是何人?
一個膽略與謀算都遠超常人的年輕人。
一個隨口就能吟誦'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絕句的年輕詩仙。
一個能發明出巨大'孔明燈',飛上天穹的'謫仙'。
一個憑空出現,不到一年之內,幾乎改變了大唐格局的年輕人。
一手改革工部,成立內務府,為朝廷斂財百萬,解決了朝廷財政的奇才!
彈指間化解西突厥之危,令其成為大唐西部屏障,付出最小代價,換得最有利條件的將帥之才!
優點還有很多,隨便挑出來一樣,都是大唐最優秀的青年才俊。
他把這些優點,都合在一身。有這樣的兒子,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
強壓著立刻去找李牧認親的心,穩妥起見,盧夫人在最終聯繫上虯髯客,確認了李牧的身份之後,心終於放了下來。
本來盧夫人就想著,如果有朝一日找到了兒子。她一定要做些什麼,補償自己的兒子。哪怕他只是一個農夫,盧夫人也會盡己所能,給他想要的一切。
但是,這指的是農夫的所需。
李牧太耀眼,太全能。盧夫人不知道自己能給李牧什麼,才會讓他開心。似乎自己給得起的東西,自己的寶貝兒子,全都能夠做到。死來想去,盧夫人覺得,似乎這江山不錯。
這天下,本來就應該是自己兒子的。
他的生父,是大唐開國太子。皇位本就是他的,而李牧,是李建成長子,以盧家的身份地位,如果倆人成親,盧夫人必是皇后,李牧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皇太孫,未來的皇帝。
而這一切,都被李世民搶走了。叫盧夫人如何能甘心?
如果李牧是一個庸人,盧夫人不會想讓他去做皇帝,能力有限,勉強拔苗助長也是枉然,還不如快快樂樂的過一生了。
但李牧太優秀了,無論從哪個維度看,李牧都比李承乾要強上很多。盧夫人找不到一個理由,不為自己的兒子爭一爭。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所以,她自己改變了計劃。
原本是玩一票,花個幾十萬貫噁心一下李世民。現在她變成認真了,這回她是真正的想要造反了。
繼嗣堂就是為了兒子才發展的,如今兒子找到了,老話說得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就是用兵的時候了。
盧夫人先是聯繫上了虯髯客,讓他給自己一個說法。虯髯客有負所託,非常羞愧,他又是重信諾的人,盧夫人所要求的事情,即便他猜到了,違背自己做人的原則,在道義的重壓之下,他也沒有選擇。答應盡己所能,聽從盧夫人的調遣,以還當年欠下的人情債。
這才有了楊島主率眾先來到齊州的事情。
虯髯客沒有爭權奪利之心,所以他的想法,只是欠下人情,還這個人情,僅此而已。但他手底下的兄弟,可不這麼想。他們認為,虯髯客回到中原,就是想染指天下。也是在南洋縱橫無敵手帶來的自負,虯髯客自己不覺得能成,但是他的部下們卻都覺得,如果虯髯客有心逐鹿天下,他就一定可以成功。與齊王也好,盧夫人也好,大家都是互相利用的心態。
但他們顯然沒料到,一切盡在盧夫人的掌握之中。
包括李牧會來到齊州平叛,也是在盧夫人算計之內。女諸葛雖然許久都沒發威了,但不代表她的腦子生鏽了,只是不輕易使用罷了。
直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盡在盧夫人的掌握之中。唯獨算漏的一件事,就是李牧提早知道了消息,但他沒有與自己相認。
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謀求計算是完美的,真正能做到的,只有無限接近完美。但就在這個時候,盧夫人忽然發現,自己的兒子,早就知道自己是他的娘,但他就是不認!
這種打擊,無疑是雙倍的。
一時之間,她有些恍惚,她怔怔地看向李牧,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李牧自知,剛剛自己口誤,已經暴露了身份。既然身份暴露了,再藏著掖著也沒有必要了。沉默了一會兒,李牧點了點頭。
盧夫人的眼淚瞬間流淌下來。她泣聲道:“為什麼不來與我相認?”
李牧又沉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難道告訴她,哥們我是穿越的。你的親生兒子,早就投胎去了。李牧真的想這麼做了,但是他覺得盧夫人理解不了。所以他只能沉默,他這種不知道說什麼的樣子,落在盧夫人的眼中,更加讓她難受。她指了指旁邊的房屋,道:“能跟我單獨談談麼?”
李牧點點頭,率先走了進去。盧夫人抹了把眼淚,隨後跟上,容嬤嬤想跟上來,被盧夫人瞪了一眼,退到了台階下面。關上門,屋裡兀自還帶著點血腥氣,盧夫人看著李牧的眼睛,質問道:“你這孩子,怎麼如此的狠心,你知道娘找你多苦,為何當面卻認?”
“我有撫養我長大的娘親。”李牧懟回去道:“她雖然只是一個普通婦人,但她待我是真好。而你呢?素未謀面,這一聲娘,我是實在叫不出口。”
“那我也是你的娘親!是我把你生出來的!”盧夫人的情緒波動非常巨大,又隱隱有些不穩定了。
李牧的聲音也大了起來:“能生不能養,算什麼為人父母?我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些什麼,究竟什麼時候才肯罷手!若是私人恩怨,你找李世民去就是!便是國仇,也該找著正主兒!你如今算什麼?造反?你可曾想過百姓?簡直是個瘋子行徑!”
“我是瘋子!你說我是瘋子?我要做的事,哪一件不是為了你?哪裡不應該?”
盧夫人氣壞了,忍不住衝牆內怒吼。
“你還不瘋?天下不是你一個人的天下,天下也不止是你一個人受苦。你有你的遭遇,他人有他人的遭遇,為什麼因為你一己之私仇,連帶別人受苦?戰爭剛過去幾年?死的人還不夠多麼?造的孽還不夠多麼?你是錦衣玉食,不受凍,不挨餓了,百姓何辜?你對李世民又恨意,有本事去殺他就是,正主不找,卻害了別人,這種行徑還不是瘋?”
“可我都是為了你呀!”盧夫人淚如雨下,道:“李世民欠咱們的,這天下也欠咱們的。當年你父親的功勞,不比他李世民少半點。你可聽說過,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李世民能打仗不假,但如果沒有你父親運籌帷幄,給他籌措軍備糧草,他能打什麼仗,軍隊早就譁變了!”
“但你看現在的天下,朝堂,還有幾個人記得你父親的功績?就連那個偏心的老鬼,他都絕口不提了!他們對得起咱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