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今之江表為賢俊匿智,藏其勇略邪?”————————【與太尉陶侃箋】
當孫策微紅著眼角從小丘下來時,周瑜已經在坡下等候很久了。
見到他下來,周瑜先是勒緊韁繩,讓坐騎掉了個頭,然後等孫策來到他身邊時,周瑜語氣平淡的說道:“走吧。”
他很自覺的沒有提起孫策剛才的失態,孫策似乎也不願過多的講起這個,兩人默默往壽春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路,孫策突然問起道:“天子是什麽樣的人?”
周瑜很認真的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好像就連他這個曾在皇帝身邊侍奉許久的殿前郎也沒有認真去想過。這很難回答,因為人性的複雜程度往往不是一兩個詞語就能形容的,但孫策似乎很迫切的想知道答案,他目光炯炯的盯看著周瑜,直盯著周瑜突然松了口氣:“國家在不同人的眼裡都是不一樣的。”
“這是為何?”孫策疑惑的問了句,旋即又搖搖頭,說道:“我不要知道別人眼裡的天子,我隻想知道天子在你眼裡是什麽樣的人。”
“在我眼裡啊……”見回避不了這個話題,周瑜淡淡的應了一聲,目光放得很遠很遠,像在努力回憶著什麽。他想起初次見皇帝時,自己按捺不住好奇的偷眼打量,卻發現皇帝也在饒有興致的觀察著他,那次皇帝給他的印象是一位睿智有主見的少年天子;另一次印象深刻的則是在渭河邊,皇帝呵斥他是違心入朝、心掛江東,那時皇帝站在岸邊,臉上因為夕陽的緣故半隱半現,那仿佛將天下事盡握於手的自信,是繼孫策之後、第二個讓周瑜心折的人。
他本想說皇帝是一個很有遠略的人,極具氣魄、禦下有度,年紀輕輕就將關中治理的井井有條。可話剛到喉頭,周瑜又忽然想起他因為孫策的事,幾次甘冒風險向皇帝表態、請命,當時的場景也是讓他難以忘懷,想到這裡,周瑜改了口,簡單的說道:“國家寬仁聰明,是個重情義的人。”
“寬仁?”孫策很快捕捉到這兩個字,他不可置信的說道:“我卻是未看出來,若真對我寬心,又何必屢屢提防?如今我身為將軍,手中兵馬竟隻比張繡那個中郎將多一千。我以前在江東的時候……”
“不要再提以前了,伯符。”周瑜皺了皺眉頭,握著韁繩的手不由得緊了緊:“你現在是朝廷正式封拜的討逆將軍,不單是你,就連你麾下的那些人都要服從詔令。倘若有一天,你見到他們開始只聽朝廷的話,不要沮喪怨憤,反倒要感到高興……你難道忘記了曹操是怎麽拋下於禁、李典等部屬於不顧,隻留宗族親信西去的?還有劉備、劉表麾下兵將,如今又有幾人還肯多言故主一句?”
孫策想起來皇帝對歸附的割據勢力的拆分瓦解並不是只針對他一個人,若是換位思考,他也不能接受在自己的軍中,還有除他之外的另一支團體。
“你說得對。”孫策其實早已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他只是不願承認:“蔣欽這些人在我身邊未有待多久,尚有任用之處,彼等離我越遠,以後走得也就越遠。”
周瑜見他明白,心裡也放松不少,扭頭看了過去,見呂范也在另一側靜靜旁聽,也不顧忌:“我比你早入朝這幾年,雖不敢說深知天子脾性,但也算是有所知。天子待人寬厚,主要是在有人犯了錯事,只要尚有可恕,都會給人第二次機會……伯符,眼下就是天子給你的第二次機會,又何嘗不是程公、韓公他們的呢?”
三人並騎而走,一路上又說了些話,孫策便從愁悶的情緒中走出來了。他不是曹操、劉備這樣有豐富閱歷的前輩,孫策少年得志,二十余歲便在江東闖出一片基業,麾下文武俱全。如今一想到今後再也不能威福自專,反而要處處受製於人,心裡就不是很痛快。好在有周瑜、呂范二人在旁調解,孫策英果很快適應了身份轉變所帶來的落差。
他們繞著壽春城,看著不遠處的田地裡已有裁撤下來的屯田兵開始進行開墾,孫策忽然想到:“有一事我不甚明白,汝南的那個李通,來淮南的時候與許定同是都尉,如今為何許定成了鎮南將軍的中軍,而李通卻要被調到左馮翊做典農校尉?”
“許定的弟弟是天子身邊最受用的殿前虎賁郎許褚,其本人也足夠驍勇,得到親任是應有之意。”周瑜似乎對這些不甚關心,隻淡淡說道:“至於李通,我想是另有任用吧。”李通是唯一一個徐晃麾下被調至關中的將領,不久之後也是他將要與周瑜同行上路,一想起李通清瘦精明的臉、江夏豪強的身份,周瑜仿佛琢磨到了什麽。
“喔。”孫策也只是好奇的打聽一下,見周瑜也不知細故,自己也不再多問。幾人走過軍營轅門,眼見就要走到營帳之內,孫策忽然說道:“是了,公瑾,我最近得了一樣東西,你正好可以拿去給你家那小子當玩物。”
“是什麽?”說起那個未曾見面的兒子,周瑜好笑的說道:“孩子還小,現在可不能給刀劍之類的東西。”
“你放心,我想得周全。”孫策嘿嘿的笑著,他兒子孫紹年紀正好比周瑜的兒子大一歲,以後一同長大,稱兄道弟,仍然是他這邊佔便宜:“這可是我侄子,以後我還要教他騎馬舞劍的。”
周瑜無奈的笑了一聲,正要說話,一處營帳的後面卻突然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呂子明!你今天不準攔我!”這語氣怒氣衝衝,聲音又尖又響亮,介乎於童稚與少年之間。
“嘿!”有人在旁邊嘲笑道:“這小子有膽,長輩的名字都敢叫。”
“他就大我幾歲,算什麽長輩!”一名相貌英武的少年手裡提著劍,氣勢洶洶的啐道。
“他是凌統?”周瑜站在帳後看了一會,悄聲問道。
孫策向那少年看了一眼,跟著道:“是凌校尉的兒子,甘興霸渡江東下,曾率兵夜襲柴桑水寨,親手將凌殺。凌統這孩子死裡逃生,堂兄從豫章撤軍時,將其一並帶了回來。我見他可憐,又有幾分膽氣,便留在了軍中,凌操的舊部也交給他統屬。”
“凌操的舊部?”周瑜好像知道了那個少年大發雷霆的因由,看著凌統氣得臉色漲紅,他又問道:“他舊部有多少人,你怎麽就放心讓一個孩子來帶著?凌操是你屬下,他既然亡故,其所轄兵眾自當由你調撥,在軍中豈有父死子繼的道理?”
“公瑾這些年不在江東,故有所不知。”呂范見孫策神色有些尷尬,於是低聲解釋說道:“將軍這些年兵將擴充甚速,尤其是入江東後,每到一處,便有人舉兵來附。這些兵馬都是彼等家兵部曲,只聽其主號令,將軍所能調動的,其實只是這些人,而不是這些兵。凌操雖是寒微起家,身邊也跟了不少俠客,將軍既然已經推行此法,便更不能隻對豪強出身的將領予以優待,所以像是凌操這樣尋常將校死了,身後部屬也要留給他兒子……不然軍中其他人都不會安心。”
“所以一旦將領身亡,要想不讓其部曲解散、繼續為伯符效力,就只能將其交給子弟遺孤?”周瑜覺得有些荒謬,因為他從未在皇帝軍中或是在哪裡聽說見過有這種‘傳承’。如此說來,孫策看似兵將強壯,其實內部也是一個又一個獨立的軍閥,全憑孫策的個人魅力與勇武才團結在一起。這也難怪徐晃軍令一下,那些有了更好選擇的人立即就脫身離去。
周瑜想問孫策為什麽不著手改變這個潛移默化的規矩,但他一想到孫策自己也才只是個雜號將軍,能將這麽多人團聚在一起已經實屬不易,更別說出手將手下人的部曲化‘私’為‘公’了。
孫策輕聲一歎,有意避開周瑜的視線:“凌操的部曲在柴桑被甘寧打的打敗,只剩下八十多人,凌統早熟,交給他帶著,只要不上陣,也不妨事。那些人身為凌操舊部,平日裡也能多教教凌統如何打仗,這也算繼承父志了。”
周瑜心裡五味雜陳,隻覺得孫策這些年看似闖出了偌大的聲勢,但其中艱辛卻非常人所知。好在這種弊大於利的部曲製雖未革除,但此後也不歸孫策擔心,盡管交給徐晃、黃忠等人煩惱好了:“我聽凌統在此叫罵,應是不願將凌操留給他的舊部調撥出去吧?”
“如不是軍令所迫,軍中所有人我都不想調走一個。”孫策言外之意,是他已經盡可能的將精銳、骨乾留在自己麾下,其他的實力不強、或是忠誠不夠的則無暇去顧及了。
“難怪他如此過激。”周瑜會意,他看著凌統像隻發怒的牛犢,那秀氣稚嫩的樣讓他想起了凌操的影子,記得很久以前,他好像見過凌操一面。
呂范突然面有難色,說道:“其實……也不盡是這個緣故。”
“嗯?”周瑜詫異的看了呂范一眼,就連孫策也奇怪的看了過來,像是這種八十多人的抽調,孫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如今聽呂范說起,倒像是另有隱情。
“你想復仇,我沒理由攔你,但你自己也要想清楚,這麽做究竟有沒有用,最後又會害死多少人!”說話的是一名年紀弱冠的青年,他穿著普通的絳色軍服,身材挺拔,正對著矮他兩個頭的凌統說教道:“事情辦成了,孫將軍與我等都會受牽連;事情要是沒辦成,不光是牽連受死……你還對得起你死去的爹麽?”
“這是呂蒙,鄧當的妻弟。”呂范在一旁介紹起在場的幾個人物。
周瑜‘喔’了一聲,不作言語,或許是眼緣,他因為呂蒙一絲不苟的行裝,對他有了不少興趣。他按住了將要走出去的孫策,準備繼續聽前面的三四個人還準備說些什麽。
凌統聽了流涕不答,手中拿著的短劍正不住的顫抖著。
剛才在一旁起哄的將官走了過來,伸手拍了拍凌統的肩膀,像是大人哄小孩一樣:“罵完了沒有?罵完了咱們就要過去了,甘將軍派來的督官在渡口已經等很久了。到了江上就得老實點,別人的船可不比這裡的大營,能讓你想罵就罵。”
這人名叫徐盛,琅邪莒縣人,因為故鄉遭亂,所以南下客居吳地,在孫策統兵入吳的時候參軍歸附。由於投入孫策帳下的時日尚淺,算不得親信,這次也是以假司馬的身份帶領從軍中挑選的幾百名善水戰的將士,準備歸入甘寧帳下。
“我不去!”凌統一把甩開徐盛的手,生氣道:“他殺了我阿翁,又要搶我的人,這憑什麽!”
“嘿。”徐盛毫不客氣的嘲笑道:“別人要的是水兵,像你這樣的小子,你以為人家就想要?你不想去也可以,索性回家好了,讀十幾年的書、或是練幾年的劍,你的父仇應該就能報了。”
周瑜聽著感到不妥,徐盛既像是在激勵凌統奮進,又像是在故意慫恿。甘寧作為較早一批歸順皇帝的將領, 又身為樓船將軍,奉詔統率江東水師,倘若與他結仇的凌統在甘寧麾下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難保不會被有心人牽連到孫策頭上。
“不行!”凌統倔強的說道:“我不去,我阿翁留下的舊部也不能走!”
“這孩子說不通了。”徐盛搖了搖頭,對方本來還算聰明,只可惜被仇恨迷住了眼。
呂蒙卻是半蹲了下來,對凌統說道:“那你告訴我,你要留下他們做什麽?孫將軍麾下已經不缺人了,無論是怎麽調動,除非他們就此離散,不然他們終要歸他人統領,而不歸於你。”
凌統眼睛裡含著淚花,他至今也無法忘記哪天江上的大火、以及他父親被甘寧一箭射中的場景。他直視著呂蒙的眼睛,都說早熟的他卻暴露了孩子般的本性:“跟他有仇的不是你,你怎麽會懂?我真不明白,朝廷也殺了我們不少人,為什麽一轉眼就成袍澤了……”
“我不懂?”呂蒙平靜的臉龐突然出現一絲猙獰,他伸手緊捏住凌統的肩膀,厲聲道:“我怎麽會不懂?身邊那些對我好的人,我比你還要早失去!也是死在他們手裡!”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