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反其國而私也,毋乃不可乎?”————————【禮記·檀弓下】
就在皇帝移駕左馮翊,在萬年縣郊率眾告祭太上皇陵,並詔命遷弘農郡戰俘家
屬、涉嫌叛亂的小豪強等三千余戶充實萬年公主湯沐邑的時候。冀州牧袁紹也早已
率軍回到了冀州,收到朝廷申飭的戒書後,袁紹不為所動,直接將其甩給了文士陳
琳,命其寫了篇文采華麗的表奏呈上去敷衍了一番。
連朝廷的戒書都沒有被袁紹放在眼裡,更遑論原河內太守、現冀州牧張楊手中
拿著的封拜詔書了。
張楊本來只是瞅準時機,在最關鍵的時候選擇了站隊,卻沒想到被餡餅砸了腦
袋,朝廷給他的回報會如此之巨!冀州!戶口百萬,谷支十年,專出強弩精兵的冀
州如今是他的了——至少是名義上。
即便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朝廷驅狼吞虎的陽謀,常年被袁紹壓製的張楊一時也
控制不住自己,選擇了打著奉詔上任的旗號,出兵朝歌。他到底是謹慎的,等他帶
著萬余人抵達冀州與河內的邊界朝歌縣的時候,張楊又駐足不前了,因為他知道袁
紹這時候要忙著將公孫瓚趕出冀州,兩虎相鬥,他不妨隔岸觀火,乘機取利。
“張稚叔若是真有膽略,敢犯冀州,大可直接到鄴城來,我與他一決死戰!他
贏了,我把冀州讓給他又何妨!現在倒又作那市儈姿態,逡巡不前,等著撿便宜,
也不怕為人笑話!”袁紹站在樓閣之上,手裡抓著一根詳述軍情的簡牘,猶如抓著
一柄鋒利的短劍,威勢凌然:“義渠!”
身前一名面色沉穩的漢子從容有度的走了出來,聲音低沉渾厚,語調平緩,讓
人聽了不由得安心:“屬下在!”
袁紹麾下諸將,若說戰功顯赫,無人能及麴義;若說巧變識計,無人能及張
郃;若說勇冠三軍,無人能及顏良、文醜。但若是論及用兵穩重,臨危不懼,則以
蔣奇為先。
這個姓字叫做蔣義渠的漢子,歷史上他是袁紹在官渡戰敗後第一個選擇投奔的
將領,也正是他,在軍士離散的亂局之中,為袁紹招徠殘兵敗將,迅速收束部眾,
這才使戰敗的袁軍勉強恢復實力,不至於徹底崩潰——這也是曹操不敢乘勝追擊的緣
故之一。
如今同樣是面臨著危機的境況,袁紹也是第一時間就想起了手下這個沉默寡言
的將領:“我給你三千兵馬,你即刻南下前往蕩陰,不急進擊,先坐觀其變!”
給自己帶三千人不是為了防守蕩陰,而是要去進攻兵馬萬余人的張楊?這個
‘坐觀其變’的意思,難道是指張楊軍中會有什麽變故不成?蔣奇雖是不明白,見袁
紹沒有解釋的意思,也不再去問,順從的接下了軍令:“奇必不辱命!”
袁紹大步上前,鼓勵似得的拍了拍蔣奇的肩,在他身旁輕聲說道:“此戰把眭
元進帶上,他會告訴你怎麽做。”
河內郡南可入雒陽、西可入河東、北又與上黨隔絕叢山,更是鄴城南部的屏
障。若是不在袁紹手裡,則根本無法讓他放心,對此他早已在河內郡、在張楊身邊
布置多時,就等著哪天有個合適的契機,能為他一舉拿下河內。
“公孫瓚已兵至脩縣,不日即至廣宗。冀州百姓眼見又將受賊子殘虐,諸君多
為冀州人,如今這個時候,即便不是為我,也應當為故土竭盡智忠。”袁紹面色一
沉,忽然作揖拜倒:“我袁本初不是貪戀權棧之人,朝廷既不信我,收我印綬,本
不該繼續留居州牧。可張楊是什麽人?當初大將軍派他去上黨募兵,他卻攻郡守於
壺關,又寇略諸縣,所過盡皆殘破,這樣的人能牧守冀州?朝廷識人不明,由此可
見!”
“明公有匡時之才,資望夙著,方今之時,近有公孫瓚強敵進犯,遠有張楊聚
兵虎視,冀州不能無明公!若非明公,誰又足堪就位州牧?”沮授飛快的看了袁紹
一眼,抬聲說道:“願奉明公為主,請朝廷收回成命。”
袁紹想不到這個時候竟然是脾氣剛烈,不討人喜的沮授第一個為他說話,尤其
是沮授被他削奪了權柄的情況下。這他有些欣慰,此人到底是恪守君臣之義,關鍵
時候還是向著自己的,心裡這麽想著,表面上卻斷然說道:“不可!”
他仍舊是那麽的溫文爾雅,不慕名利:“韓文節當年以冀州相讓,是盼我能安
定冀州,匡扶社稷,如今我實在有愧於他,更有愧冀州百姓!待驅逐公孫瓚之後,
我自當辭退各職,前往長安請罪。至於冀州牧一職,實不該交由張楊,而應由諸位
另舉賢能,共上表朝廷以聞,若天子有知,自當許諾。”
這是袁紹的惺惺作態,不僅是做給田豐、沮授等在場的本地士人看的,更是給
整個冀州士民看的。他這一番話,先是說了張楊不配做冀州牧的原因,再是解釋了
自己繼續留任的原因僅僅只是為了完成對韓馥讓位的承諾,以及擊退強敵公孫瓚,
最後又慫恿、暗示冀州士人在事後‘選擇’一個賢能做冀州牧,就如當初兗州人選曹
操為州牧一樣。
既保證了自己繼續留任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又為之後憑借驅逐公孫瓚的‘功績’
而被重新推舉張目,而且顯得是那麽的大義凜然。一番話條理明晰,名實具備,除
了袁紹自己的籌劃以外,也與郭圖、逢紀等人在私底下的襄助密不可分。
危急之時,袁紹難得的雷厲風行,從容嘯吒,讓眾人無不為其所表現出來的威
勢懾服。田豐等人鎮了鎮心神,互相交換了眼神,心裡轉著念頭;袁紹說得對,張
楊一個並州雲中郡出來的老革,又有殘害豪強的劣跡,豈能做冀州之主?而公孫瓚
橫行霸道,屢犯冀州,又豈能容他繼續為非作歹?
說到底,當前的危局不僅是袁紹一人的困境,更是整個冀州的困境,冀州眾人
也只有借助袁紹的魄力與名望,才能團聚人心,共抗強敵——袁紹成功的將自己與整
個冀州的存亡綁在了一起。
郭圖看著部分冀州本地士人的臉上,從猶疑不定轉變為堅毅的神情,得意的笑
了起來,不禁回頭看去,恍然得見荀諶也在拿眼望向他。兩人淺淺的對視一眼,便
各自移開目光,又恢復到平靜如常的神態。
作為如今冀州士人的領頭者,田豐不得不說兩句以表忠心,他輕咳了一聲,正
欲說話,只見一人突然站了出來。
“明公,公孫瓚犯我州土,害我黔首,屬下願請命擊賊,還望明公允準!”
袁紹定睛一看,原來是他手下從事牽招,冀州安平人,是個有名的義士,曾為
保護老師的棺柩不為賊人破壞而聲聞河北。袁紹入冀州之後,征其為從事,並使其
統領烏丸突騎,可謂信重。
牽招此人允文允武, 又頗得袁紹敬重,盡管如此,他仍未有在袁紹手下得到什
麽重要的實權。原因無他,他是劉備的刎頸之交,而劉備又是死敵公孫瓚的同窗,
有這麽一層關系在,就注定不會得到大用。
此時他一下跳出來請命,袁紹雖是心裡得意剛才那番話的效果,但仍不可避免
的有一絲疑慮,他若無其事的往田豐身上瞟了一眼,似乎誤會了什麽。
“好!”心裡想歸想,袁紹面上還是做出一番欣慰的樣子:“我冀州有如此勇義
之士,何愁不能保衛冀土,擊退來敵!”
“明公,軍情緊迫,當依來時定計行事。”田豐生硬的說道。
“不錯。”袁紹收斂了神情,一字一句的說道:“這一回得給公孫瓚一個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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