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地設位之初,類聚群分,以戴其尤能者為之長君。”————————
長安,宣平裡。
雖為朝廷眼下的第一大族,聲勢顯赫,人才輩出,但楊氏卻比扶風馬氏要低調謙遜許多。他們在長安的宅第沒有選擇達官貴人聚居的北闕甲第,而是退求其次,選擇了城北的‘宣平之貴裡’。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這是楊氏自打西漢的時候就沿襲下來的家風,也是他們安身興業之道。同樣是漢室的頂級大族,他們從不像汝南袁氏那般高調張揚,大肆造勢,搞得全天下好像只有他們家才是‘四世三公’、‘高門閥閱’似得。
真論起底蘊來,本朝才開始發跡的袁氏根本不能跟楊氏相提並論,更不用說那近五百年的傳承了。
楊琦端坐主位,底下依次坐著光祿勳楊彪、五官中郎將楊眾、護羌校尉楊儒、太學祭酒楊懿等人,就連作為晚輩的秘書郎楊修都落於末座。
除了屯駐郿縣的護羌校尉楊儒以外,現今在朝為官的楊氏嫡系盡皆在此了。
楊琦目光掃視了一遍眾人,方才緩緩說道:“陛下新設吏治之科,想來是無可挽回了。”
眾人聞言,皆默然不語,這是一個所有人都預料之中、又不願接受的結果。
其實從本質上來說,吏治科無非是將這些士子入仕為官的時間延後,並沒有徹底斬斷他們入仕的途徑。只要這些士子有真才實學,入朝為官是遲早的事,照樣會補充關東士人的在朝的勢力。
只要不想做個割據政權,朝廷就一定會引入關東人才以增加實力,並在一定程度上抵消關西士人在朝中的影響力。這是未來的大勢所趨,就連皇帝都難以避免,只能暫時延緩這個進程,爭取時間布局,好從容應對而已。
楊氏並不擔心吏治科會阻攔這些士子對關東士人的壯大,恰恰相反,吏治科的出現會更好的篩選出一批優秀的人才,為關東士人所用。
真正讓他們憂心的,卻是吏治科本身。
“吏治就是治吏。”太學祭酒楊懿說道:“此科一開,必成定製,今後但凡薦舉征辟,皆入此科,學成得以授官,學不成則原職返鄉。至於如何才算學成,皆由陛下裁奪,公府策試淪為空談,這可是改動朝廷選官用人的大政。”
“但卻是良政。”楊彪沉吟了好半天,方才說出這樣一句話。
“照我看,這是多此一舉。”楊懿說道:“陛下明擺著是不信公府策試、也不信地方薦舉。如若不然,何必另行設科?受薦舉上來的士人,有幾個不是滿腹才學、歷職郡縣?哪裡還需去‘吏治’科,聽人講授何以施政、何以治民?”
城府深沉的五官中郎將楊眾難得應和了楊懿的觀點,他側身對楊琦說道:“這話倒也沒錯,陛下設吏治科就是為了治吏,看來陛下不僅是要將自朝廷遣派臣工入地方為吏的做法形成定製,還要將地方薦舉俊才、因能任官的途徑也拿在手裡。只要這上下兩件事都做好了,今後朝廷選人任人,皆在於陛下一心。”
楊眾工於心計,常常能從皇帝的一舉一動中揣摩到更深的意圖,楊氏其余人無不敬服其能。此時聽他這麽一說,大都面露沉思,皆以為然。
若真按楊眾這麽說的話,今後各地郡縣的功曹、掾屬皆由朝廷指派太學生擔任——這樣無疑是削弱了地方豪強的實力,加強朝廷對地方的掌控;而郡縣以後舉薦的政績突出的功曹掾屬、或是有德才的當地士子,皆要在吏治科學成之後方可授職。
太學生下放到地方去,又提煉到中央來,如此上下循環,往複數年,皇帝將在無聲無息之間,給整個朝廷從上到下進行一場換血。
光祿勳楊彪心頭微震,將這件事細細思量了一遍,緩緩說道:“吏治科所學,皆為朝廷近來施行的大政,如屯田、鹽鐵。按理說,讓彼等熟悉朝廷政令,便於日後施政能上下通達,不至於各行其是,倒也不算壞事。只是——”
他先是公允的評價了一番,然後掃視了眾人一眼,複又說道:“就怕這裡面會與太學其余五科一般,有所夾帶。”
雖然皇帝幾次提及吏治科只是劃歸太學名下,不在學科之列,但它的學習內容、學成標準、考核方式大抵相同,也皆是出自於皇帝的心意。今後太學與吏治科出來的人才,無不是只有擁護皇帝的政策、與其政見一致的才能任用,長此以往,對他們來說的確不是什麽好事。
“吏治科不設博士,隻設教習,內容也簡單。不比太學五科,至少還有我等置喙的余地……”楊眾慢慢盤算著,這句話說到這裡,他自己忽然停了下來,問道:“吏治科的教習,陛下可有透露口風,由誰擔任?”
這也不是件難猜的事, 吏治科關系緊要,非親信不得任,皇帝若是不想它受到關東關西任何一方的影響,就只能從既中立又親近、既與那些士人無關,又有一定影響力的臣子裡找。
於是,楊彪很有把握的說道:“不會有人比北軍中候更適合教習吏治了。”
“王斌?”楊懿毫不客氣的說道:“一個從未治過民、理過事的人,要教別人如何治事?豈不可笑?”
說著他話鋒一轉,矛頭竟隱隱指向了楊琦:“公挺就不應在陛下面前輕易表態,認下此事。若是不然,單憑王斌教習吏治這一項,就足以引發公論,讓陛下收回成命,何來無可挽回之說?”
“還想著公論?”尚書仆射楊瓚在一旁怫然說道:“承明殿的那場公議才過去多久,結果又如何了?如今陛下強勢,此政尚無大弊,董承等人又與我等有了隔閡。你還想挾公論以迫上意,真以為王斌是昏聵老朽、不能提刀殺人?”
楊懿起初任太學祭酒,也是意氣風發的想做出一番事業來,結果發覺在太學不能一呼百應,處處受太學仆射潘勖、以及頂頭上司太常趙溫掣肘。尤其是在皇帝強製實行‘調劑’之法,強行分配五科學子,不許一家獨大。
種種限制,讓楊懿舉步維艱,大感拘束。
此時多日積怨一時激發出來,話語裡都帶著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了:“他敢!士人議論朝政,是將有所裨益於朝廷,若是嚴行不許,與周厲王又有何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