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厥體於膳夫,歸炎炭而就燔。”————————【蟬賦】
長門亭長本是個粗豪的中年漢子,才從軍中因傷退伍,本來是箭矢飛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漢子,此時卻滿面驚愕,聲音都有些變調:“兩、兩位郎君,莫非是要吃蝗蟲?”
“這是自然。”馬超白了他一眼,看到鄉民議論紛紛,不禁說道:“前日裡天子為了不使蝗蟲害民,不惜向天賭咒,生吃蝗蟲。就連天子都如此,我等又如何吃不得?”
眾人還是有些驚疑不定,有個人戰戰兢兢的說道:“可、可那是天子,天子有蒼天護佑,自然無事,可我等小民哪裡能跟天子比……”
“是啊是啊,蝗蟲可吃不得啊!”
“咱們跟著殺蝗蟲都怕蒼天怪罪,怎麽還能吃它……”
“蝗蟲又沒毒,為何吃不得!”馬超雙眼一瞪,目光如刀,掃過之處,眾皆噤聲:“它再能耐,也不過是隻蟲子罷了!爾等平日裡在田間、菜圃踩死的螞蟻、捏死的毛蟲不知有多少,也沒見蒼天怪罪,吃幾隻蝗蟲會要人命不成!”
別看馬超年紀輕輕,當年跟著其父馬騰帶兵縱橫涼州的時候沒少殺過人,入了太學以來便收斂了不少,平日裡倒還藏得住,此時一旦流露出來,眾人皆被馬超凌厲的氣勢嚇住。
蘇則站在一邊沒有說話,他知道要真正使這些人信服,還得以身作則才行。
這時候農婦從亭長手中取過鹽袋,信手拈了一把,灑在上面。很快,一股酥香的味道迅速飄散。
圍在火旁的眾人接連抽著鼻子,面露驚訝。
‘撒了把鹽就這麽香?’
‘倒是有些像蟬的吃法……’
‘或許……真的能吃。’
等到酥香更濃之後,馬超這才讓農婦停手,當先拿起一串。眾人的眼神隨之移動,緊張的看著馬超。
馬超嘴上說的輕松,此時真讓他下口卻是有些沒底,眾目睽睽之下,又有蘇則在一旁殷切的看著,馬超不敢露出半分猶豫,一口便將微燙的蟲子吃進嘴裡。
“哢嚓哢嚓……”
嘴裡發出酥脆的響聲,像是在吃鍋巴,馬超臉上露出一絲驚訝,說道:“味道上佳!”
蘇則立即跟上,雖是也是用手擼串,卻帶著一股瀟灑自如,與馬超的粗魯半點不沾邊。他吃了一口後,便知道馬超並不是有意作假,而真的足以當做一道美食。
見身份尊貴的蘇則與馬超都吃了,而且沒有半點不好的症狀,眾人一時都有些心動,但還是沒有人出頭,顯然是在做最後的思想鬥爭。
已經做好心理建設的長門亭長見狀,出聲鼓舞道:“咱們當年逃荒的時候,餓極了連土都吃過,更別說什麽蚯蚓樹皮了,現如今不過是幾隻蟲子,吃了又怎樣!何況,不就是蟲子,你們小的時候難道就沒粘過樹上的蟬吃?”
於是話一說完,立即伸手拿了一串放進嘴裡。
見到亭長都這麽說,其余的人紛紛效仿,凡試過的人無不是眼前一亮,連聲說好。後面的人瞧見異樣,再不猶豫,跟人搶了起來。
眾人一開始都是閉著眼睛下嘴,像是服毒一樣帶著股決絕的神色,沒想到隨意嚼了嚼,神情陡然一變。
“好吃!”
不僅香,而且比小時候在瓦片上烤的蟬要好吃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的人吃了兩口,居然有種吃蝦乾的味道。
很快,抓來的蝗蟲被一掃而空,尤其是孩童無所禁忌,接受得最快,幾乎把這個當成了零嘴,幾家孩童聚在一起,哄鬧著說要再去抓蝗蟲來吃。大人們也頗為意動,蝗蟲不僅可以攢起來去官府換糧食、還能捉來下飯,至於報應,這世上哪還有比禾苗被啃光、再也吃不上飯的報應大?何況就連天子、貴人們都吃了,自己還有什麽可怕的?
蘇則見到眾人由一開始被動的組織捕蝗,轉變為積極主動的態勢,心裡深感安慰。
正如蘇則所料想的,皇帝在當眾表演了生吃蝗蟲的節目後,緊接著便賜下宴席,邀承明殿諸公赴宴。
未央宮清涼殿中,司徒馬日磾一臉糾結的看著身前桌案上漆碗漆盤,食具裡分別是油炸蝗蟲、菘菜煮蝗蟲、炙蝗蟲……
再看依次坐在別處、神情淡然的司空趙溫,面色凝重的太尉董承,表情冷硬的侍中楊琦……還有彷徨四望,不知所措的尚書仆射吳碩。顯然大部分人都被皇帝這一出宴席唬住了,馬日磾還想著如今正是旱蝗時節,宮中不該設置宴飲,本想借此勸諫,沒想到一來便遇上這種場面。饒是思維靈便,最擅長強諫的楊琦一時也不知如何說起了。
皇帝見眾人不語,先笑說道:“自當日以後,我便想到這世間萬物,皆有造化,宜於鳥獸食者,人食之未嘗不可。乃詔令太官,將此物設法烹製,或烤或蒸,沒想到其味頗為鮮美,宮中諸黃門,未有不交口稱讚者。故特開此宴,詔諸公前來,是為一同嘗新,好以身作表率,使天下人知,所以莫要拘束了。”
眾人明白皇帝的苦心,以蝗蟲為食,不同於以前皇帝弄出酸梅湯這種飲品小道,就算弄得再好吃,高門豪強、普通百姓之家也不會吃這種地裡亂跳的蟲子。只有那些沒了生計,飽受蝗災之苦的貧寒黎庶,才會借此活命。
趙溫率先離席,伏身拜道:“陛下仁愛黎庶,心存萬民,臣溫服膺,願助陛下宵旰之憂。”
董承等緊隨其後, 齊聲道:“陛下誠乃仁德之君。”
皇帝笑了一笑,他可不會因為眾人誇他幾句,就可以讓人逃過這一餐了。
自從皇帝從上到下發起轟轟烈烈的滅蝗運動以後,落實貫徹者有之,不以為然者亦有之。譬如前些天,公卿百官祈完雨之後,就有個太學的博士上疏,對皇帝大張旗鼓的滅蝗表示異議:‘自古除災者,未嘗不以修德為要……天災豈可以人力製之?且殺蝗甚多,必傷和氣,伏願陛下思之’。
對於這種愚昧昏聵的言論,說來說去都是要皇帝修德、罪己,然後將一切托付給上天的垂憐。皇帝當時便氣笑了,訓斥說‘庸儒泥古不化,不知變通,何堪為師’?然後當即罷免了該博士的一切官職,殺雞儆猴,狠狠地震懾了一番。
此後朝廷上下再也沒有人敢阻撓皇帝滅蝗的決心,就連深受經學影響、很是信服‘修德自省’這一套的司徒馬日磾,一時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詞了。
穆順極有眼色的在一邊說道:“諸公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