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嚴刑峻法,破奸軌之膽。”————————【後漢書·崔駰傳】
未央宮,尚書台。
刑部尚書郭溥是馮翊大族出身,年近六旬,是尚書台資歷最老的一個尚書,熟悉各類掌故,人情練達,位居中台數十年,饒是尚書令也多有向他請教。皇帝改革中台,初設刑部,念及手中無人,便考慮到郭溥向來老實守成,讓他去先佔個位置,也好對桓典等人進行製衡,等到手下的人都成長起來後,再慢慢調動。
自從駱伯彥等不法商賈被逮捕入獄以後,為其聲援者倒有不少,更有人假借旱災之名,請皇帝大赦天下、寬恕冤獄。皇帝為此一直忍受著各種輿論上帶來的壓力,就連負責審訊駱伯彥的廷尉也很不好過,一方面是馬日磾等人希望他從輕;另一方面是董承、黃琬等人希望他從重,而皇帝迫於形勢,在降雨之前遲遲未曾表態。
如今時機一到,廷尉法衍便帶著廷尉正楊沛入宮請見尚書郭溥,打算就此將案件了結。
刑部的前身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訴訟等事務,改製之後,其司法訴訟的權力大都移交廷尉,隻留下一個對重大案件的終審與覆核的權力,並且還負責在宏觀上指導、協調、監督禦史台、廷尉等部門的司法工作。可以說,但凡遇到大案要案,都繞不開刑部,乃至於只要刑部認為有司判罰不當,不符合律令的精神,可以直接提出‘意見’。
尚書雖只有六百石,但其威權卻比二千石的九卿還要大,廷尉法衍不敢怠慢,在尚書台東廂恭敬的執板拜見。
郭溥看起來特別親善,他熱情的招呼著二人起身就座,眯著眼問道:“法公此行,是要議長安糧商一案吧?”
楊沛嚴肅的點了點頭:“不僅是長安一地,連同整個京兆都有不少糧商趁勢牟利、傷害黎庶。此案乾系萬民之心,陛下對此早已有‘殺一儆百’之語,只是念在旱蝗正熾,不宜輕動。如今旱情稍解,蝗蟲東去,正應借此振奮民心。”
郭溥聽了,眉頭微皺,沉吟了好一會,這才道:“我記得孝和皇帝的時候,京都大旱。時雒陽有冤囚,孝和皇帝乃幸雒陽寺獄,清理冤屈,從容寬釋,結果行未還宮,便有澍雨降。眼下亢旱成災,本就和氣有傷,好容易降下甘霖,若是再興大獄……”
“陛下未有失德、朝廷未有理冤、宰輔未有奢僭。而國家親領百姓之罪,受萬方之過,天乃降下甘雨,可見非是寺獄有冤屈之故。”楊沛看了眼仍打算和稀泥的郭溥,毫不客氣的打斷說道:“駱伯彥等商賈營私害民,貪虐不法,依律當斬。”
郭溥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他緊盯著楊沛說道:“依什麽律?”
“當依九章之《雜律》,此外,有律言‘賈人不得衣絲乘車’,如今彼等皆衣錦繡、乘軒車,大違其律,其罪還要再加。”即便面對的是位高權重的尚書,楊沛仍毫不示弱的與之對視。
“好、好。”郭溥氣得連笑兩聲,回過頭對一旁老神在在的法衍半是埋怨半是嘲諷的說道:“老夫倒不知廷尉府出了個強項……不知法公的意思,也是與這位楊君是一樣的麽?”
“楊孔渠在河東任決曹掾時,便不畏強豪,後來奉詔懲處范先余黨,連陛下也稱其‘秉公執法’。”法衍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委婉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直到這時郭溥方才明白,這兩人一唱一和的是在逼他就范,若是自己一味的回避下去,就很容易被外人視為偏袒。他想起因病不能視事的司徒馬日磾,不免有些擔憂,話語間也緩和了幾分,先對案件避而不談,與對方拉一拉交情:“說起來,楊君與老夫皆是馮翊鄉人。”
楊沛最不喜歡官場上的這些拿腔作勢,他生硬的說道:“承蒙掛念,在下正是左馮翊萬年縣人。”說完,他不待對方繼續開口,接著從袖中掏出一張折好的白紙,往下說道:“駱伯彥等人,廷尉府已擬定罪狀、懲處在此,還請尚書批閱。”
郭溥臉色森冷,一時沒有去接,饒是平日裡再如何中立、守成,一旦遇見利益攸關的事後就會失去公允。這次雖說朝廷隻抓了京兆的豪商,但左馮翊、右扶風的豪強無不戰栗。為了保證自己不會同樣深受嚴懲,就只能不讓朝廷開這個先例,這些日子勸皇帝寬赦冤獄的輿論甚囂塵上,其背後未嘗沒有這些人的鼓動。
作為馮翊甲族,郭溥的家人也有不少牽涉其中,原來是仗著司徒馬日磾的勢以及每遇旱災都會行此一事的慣性,沒把這個後果放在心裡。如今皇帝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郭溥也著實失了往日為官的準繩,就在他想著要不要動用權力將其擱置下來、等向馬日磾問計之後再做打算時,法衍乾咳了兩聲,悠悠開口了:“我等來時,陛下於承明殿會見諸公、有過這麽一番話,不知郭公可有耳聞?”
郭溥凝著兩道白眉,向某一處拱手說道:“不知聖訓?”
法衍一手撐著席榻,變坐為跪,然後慢慢屈起右腿,站了起來,很是艱難的樣子。楊沛見狀,立即越過桌案扶他,法衍許是坐久了,兩腿有些麻木。他在楊沛的扶持下原地站了會,伸手拿過楊沛手中的文書,傾下身來,將其放在郭溥身前的桌案上,再順勢往前一推:“‘求雨得雨,旱豈無因’?這是陛下的原話,依我所見,凡事皆有其因。上天之譴,不可不察,若非獄有冤屈,則必然是獄有大賊了。”
“求雨得雨,旱豈無因?”郭溥小聲複述道,不由得出神。
這時法衍與楊沛二人皆已走到建禮門外,途中,楊沛仍有不解道:“聖意已定,郭尚書若仍不聽受,自有陛下裁決,法公何須與他多費這番口舌?”
“孔渠,你就是太剛強耿介了。”法衍輕輕籲了口氣,作為他的副手,楊沛的辦事能力以及對律法的熟稔程度遠在他之上,他也向來欣賞這個敢闖的下屬。只是這天下並不只有‘法’,在‘法’之外還有人情,這卻是楊沛所不屑為之的。
法衍一來是料想自己身體日漸虛弱,兒子法正年紀輕輕,得給他留下一個助力,免得日後法正在朝堂之上無人可依、二來又是不忍見楊沛過剛易折,於是諄諄教誨道:“郭尚書最不喜嚴刑峻法,你這般咄咄,反倒使人不快。須知除了剛強之術,還有委婉之意。”
無論如何,總之是他們此行的意圖都已達到,楊沛也不願拂了上司的一番好意,立即順從的應了下來。
隨著刑部尚書郭溥、廷尉法衍、禦史中丞桓典三人聯袂上疏,對駱伯彥等人一致認定危害社稷,急需嚴懲的奏疏激起了千層浪。對於這樣的判決,現有的承明殿大臣們紛紛表示默認。經由皇帝允準,很快,駱伯彥等人便被下令押赴東市處死,懸首市亭三日,其資財一概抄沒,家中所存谷麥數十萬石,全用作接下來的賑濟。
此舉一出,朝野著實震了一驚,還記得不久之前益州豪強阿附劉焉、劉瑁,為虎作倀,皇帝拿下益州之後,出於寬大,特意隻讓他們罰金抵罪了事。雖然罰了他們一大筆錢帛糧谷,讓許多豪強傷筋動骨,但好歹留了性命。如今皇帝對關中僅僅只是哄抬糧價的豪商痛下殺手,其中的差別,難免不讓人以為皇帝厚此薄彼,有失公允。
就在這個時候,廷尉法衍又緊接著上疏,稱駱伯彥在獄中得知自己將死無赦,為了祈求皇帝寬大,特意交代了另一樁被他死守的辛密:“言稱駱伯彥與侍禦史侯汶倒賣太倉糧,其以陳谷摻砂石、換太倉新谷,每石谷輒奉二千建安錢於侯汶。”
董承與吳碩面面相覷,侯汶曾被禦史中丞桓典極為稱讚,而桓典又是尚書令的有力競爭者之一。由於桓典是帝師,董承與吳碩在算計裴茂、陳紀之余,投鼠忌器,不敢針對桓典。如今自詡‘禦史台無不潔之臣’的桓典遇到了這等事,眼看尚書令是著實無望了,卻不知這是巧合還是人為。
“你說。”董承一邊拿著筆,在紙上輕輕勾畫著,一邊問道:“會不會是有人在暗中助我?不然這出現的時機也太巧了些,偏就在輿情紛亂的時候駱伯彥招供、偏就在尚書令一職懸之未決的時候,憲台又出了事。”
“依在下之見,讓桓公心生慚愧、無緣中台倒在其次。解陛下當前之憂,方是重中之重。”吳碩輕聲說道。
董承看完了一份奏疏,順手拿起另一份,眼睛習慣性的往上瞟了兩眼,正要待說,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快速的瀏覽了一遍那份奏疏,忽然將其重新卷了起來,收到袖子裡:“我知道是誰了。”
吳碩訝異的看向董承,問道:“不知君侯?”
董承這時已站起身來,正要往外走去:“這個好處看來不是白給的,我還得為他出分力氣,才算是禮尚往來。”
說著,董承便匆匆離開了承明殿,徑直命人驅車前往清涼殿。他是皇帝的舅氏、丈人,往來路上人們紛紛讓步,很快便來到了清涼殿。
皇帝這時正皺著眉頭看法衍補充的文書,對一旁陪坐的侍中荀攸、馬宇二人說道:“這侯汶不是素有清名,號稱廉直能乾麽?孰料是禦史台沒錢可營私,故而顯得清正,手中一經手大量錢財,就醜態畢露了。”
馬宇細思一會,拱手道:“但憑駱伯彥一人之辭,難下定論,也難保其不是肆意攀咬。廷尉若無實據,臣以為,光是靠駱氏家中那幾石太倉糧,並不好說是侯汶所為,貿然懲之,不好向眾人交代。”
皇帝眉頭一皺,剛要說話,卻見門下有中黃門傳告董承求見,便點一點頭,讓其進來。
見禮過後,董承從袖子裡抽出一份奏疏,向皇帝說道:“稟君上,原侍禦史董芬於北宮門謁闕上疏,劾奏侯汶諸多不法情事,更有侯汶在為饑人作粥糜之時,賦恤有虛,經月而仍有不活者。”
“真有此事?”皇帝輕聲問道。
董承收起奏疏,將其遞給穆順,穆順在將奏疏放置皇帝案頭時,忍不住說了一句道:“奴婢也記得一事,陛下當日在東廂露坐祈雨的時候,長安街頭還餓死了幾個人。”說完,他又補充道:“聽說,侯汶說要省儉糧谷,特意用小斛盛谷,多摻水煮……”
“他還上過奏疏,這我記得。”皇帝忽然說道,由於擔心糧食不夠,在煮粥的時候適當的摻水,這本來就是他默許的事情。只是這個事並不好大肆宣揚,他又有意借此在關鍵時候拿人平息民憤,於是視若不見。此時他立即將自己撇清道:“但我實在未曾料到,此人竟會用小斛盛谷,在帳冊上卻以大斛記錄, 中飽私囊,此人罪不容誅!”
董承趁熱打鐵道:“禦史台用人不明,宜責讓有司,收侯汶入獄。”
皇帝看了眼馬宇,指使道:“有勞馬君了。”
馬宇欣然領命,於是沒過多久,受到責怪、又羞又慚的禦史中丞桓典帶著屬下各級禦史在清涼殿下稽首謝罪。
皇帝沒有傳詔,只是讓馬宇站在階上宣告道:“千裡之堤,毀於蟻穴。禦史台監司百僚,本該殊清尤正,奈何玉染瑕疵,不得不歎。今以侍禦史侯汶不法,即收付廷尉,禦史台各官務要引以為戒,慎之慎之!”
侯汶顯然是難逃一死,桓典自覺顏面無光,但卻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馬宇站在階上細細看著,從桓典細微的表情上發現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好似對方並不在意這件事對他造成的挫折。
在殿中,皇帝最後留下了董承與荀攸,莫名其妙的問了一句:“朝中誰還可堪任三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