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剛毅不撓,雖遇外物而弗為移,始足作社會楨乾。”————————【墳·文化偏至論】
初平三年九月二十一。
幽州、薊縣。
北國的秋天在雨後更添了幾分涼意,日中時分,天色澄清如洗。晚飛的候鳥整齊的掠過湛藍的天空,在深沉寥遠的天空排出一個個‘人’字,又在緩緩流淌的水面上投下清晰的剪影。
山頭斜照,天地之間是一片均勻的橙色。
一個個身著玄色、緋色袍服的官員匯集在城外長亭,他們身後各停著形製不一的車馬,像是城裡的達官貴人邀好了秋遊。
精神矍鑠、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子一襲玄袍、頭戴梁冠,立在跟前。官道兩旁的山水、盡頭的藍天,猶如展開的畫卷在他眼前緩緩展開。長空雁叫、流水潺潺、還有偶爾呼嘯的風聲,在他耳中都猶如天籟一般,分外動聽。
“多少次來了,這還是首次見到城外有這麽一段景致,真是如何也看不厭呢。”他輕輕笑道,隨意的揮展衣袖,一枚由紫色綬帶系著的龜形金印在他腰間露了出來。
恂恂苗胤,傳龜襲紫。
中年男子腰間懸掛著的,就是象征著他公侯地位的紫綬金印。
這正是漢室宗親,大司馬、幽州牧、襄賁侯劉虞。
劉虞,字伯安,東海郯人。族譜上溯東海恭王,名副其實的皇室宗親,天潢貴胄,響當當的皇X代。他素有賢名,既孝且廉,政績卓著,升遷幽州牧後,在塞外各族之間享有崇高威望。
幽州本是貧瘠之地,但在劉虞的治理下,青徐等州百姓仰慕仁政,不惜遠遷幽州以圖安居。其天性節約,敝衣繩履,食無兼肉,以身作則,使遠近奢靡之風為之一變。
總的來講,劉虞是個不可多得的一個好官,只可惜他身處亂世之中。
在亂世之中,好官向來都活不長久。
“連日冷雨,如今能有此氣候,還得全賴天使的光。”身後渾濁的聲音響起,東曹掾、右北平人魏攸說道:“只是這一路上走的也太慢了些。”
劉虞含笑回頭:“匆忙而來,那才有失使臣風度,何況該急的也不是我們。”
蕭蕭風來,遮住了人聲,話說的稍微小了點,聲音就要被風遮住了。劉虞仍舊是笑著,他偏過頭去,對魏攸說道:“你看看,他到現在都還沒來。”
魏攸灰敗的臉上出現一絲異色,說道:“公孫瓚不知為何,前日親自引軍趕赴居庸,眼下可能不會來了。”
“他當然來不了。”劉虞冷笑道:“他正忙著抄掠我賞給烏桓峭王等部的十六萬斛過冬米糧呢,哪會有時候過來接迎天使?”
“十六萬斛?”魏攸登時一驚,剛在想劉虞為何對異族如此大方,隨即反應過來,可能根本就沒有這十六萬斛,他低聲道:“明公這是……詐?”
劉虞眼望著天空中南下的雁陣,悠悠然說道:“他不是自增部眾,以至軍中少食,又極喜歡做劫掠這等匪類事跡麽?我何不成全他一遭,等天使來了,也好當面有個憑據。”
他與公孫瓚不和是幽州官場人盡皆知的秘密,兩人政見迥然不同,起初是在對異族的政策上產生分歧,一個窮兵黷武,一個與民休息,彼此互相使絆子。
後來發展到公孫瓚南下討伐袁紹,劉虞在後方拒絕撥付糧草;劉虞接受胡人夷狄的使者,開邊市互通有無,公孫瓚卻在私下裡截殺使者,搶劫貢品。
本來兩人就齟齬不斷,但是使矛盾升級的卻是這麽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去年,皇帝曾派劉虞之子、侍中劉和東出請援,
路過南陽被袁術扣留,袁術假借劉和信件騙取劉虞發騎兵數千往援。公孫瓚當時看破袁術圖謀,嚴詞拒絕劉虞派兵,而劉虞不聽。於是公孫瓚索性私下聯系袁術,與其合謀共同吃下劉虞發出的精騎。第二件事則是不久前,公孫瓚在界橋與袁紹交戰失利,軍隊潰敗。劉虞覺得公孫瓚窮兵黷武,有意削弱了他的權限。公孫瓚便在薊縣的東南修建了一個小城,與劉虞相近,卻從不聽宣聽調,儼然割據。
劉虞得知後,與公孫瓚的仇怨就更大了。
這樣你來我往,兩人都在心裡的怨恨愈來愈深,劉虞更是想過密謀討伐,興兵誅殺公孫瓚,只是卻被魏攸及時勸住,未有成行。魏攸那時還試圖讓劉虞看在公孫瓚文武才力足恃、足以為爪牙的份上,暫且容忍,希望能收服公孫瓚,為劉虞一文一武,守衛幽州。
沒料到劉虞心中對公孫瓚的成見如此之大,以至不可調和,不僅讓魏攸試圖和解二人的企圖落空,還讓一向待人忠厚的劉虞竟然也會對公孫瓚施這等心計,儼然是要在天使面前好生擺公孫瓚一道了。
不過,這個調虎離山的法子,似乎是別人想出來的……
魏攸回首正人群中掃視兩眼,把目光投放在別駕趙該的身上。
他轉過身來說道:“明公,趙別駕好譎詐之術,善觀風氣。此非王道,還請明公慎之。”
“君子當行堂堂之地,這詭道算計確實不可多用。”劉虞從善如流的說道:“只是這公孫瓚屢次欺我侮我,我牧守之尊,彼尚且不遜。若要製服他,非得憑借此舉不可。”
劉虞是個講規矩、守貞節的人。不僅如此,他尤其喜歡以身作則,並以此潛移默化的施加給屬下。就好比劉虞倡行社會節儉之風、就從自己做起,而不是選擇發公文強製執行。
這樣做雖然沒有明確要求,但底下人無不遵從,畢竟他們這些豪強就在劉虞治下,以後還得仰賴劉虞才能出頭。
在這種角度上來說,在劉虞手下任事並不意味著寬松,恰恰相反,劉虞會用他每一個舉動和細節來告訴你:這樣是對的,那樣是錯的。
所以沒人能理解劉虞對公孫瓚的痛恨與厭惡,因為公孫瓚太不講規矩了,太與劉虞的理念背道而馳了。
以往他礙於局勢,不願對公孫瓚下手,如今不一樣了,天使要來親裁他們二人之間的恩怨,劉虞終於有機會鬥倒公孫瓚了。
他無不自信的斷定天使將會偏袒到他這一邊,這並不是因為他是劉氏宗親、也不是因為他比公孫瓚在士人當中更孚德望、而是因為他一直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