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荀彧拿起一柄小剪刀剪短了過長的燈芯,又順勢挑了挑,好讓它燃燒的更亮一些。室內立即明亮了幾分,吳碩嫌有些悶熱,忍不住起身將窗子打開一條縫,他站在窗邊嗅著冷冷的空氣,側身面對著荀彧,道:“文若可是有什麽法子?”
見荀彧不語,吳碩臉色變了便,好似下定了決心,走到荀彧身邊,躬身低聲道:“此事關乎朝廷大計,辦好了,可上解君憂、下紓民困。文若,你縱然信我,便不該這樣瞞著。”
“我這只是一家之言,論及經營之道,我不如糜竺多矣。”荀彧慢慢放下剪刀,開始整理起桌案上的書簡。
“文若!”吳碩心知對方定然不會有什麽好主意告訴他,但這卻是一個讓他自證的途徑,只要能因此與荀彧達成一次合作,以後就可以慢慢的鋪好雙方緊密聯合的橋梁:“即便是一家之言,只要於國有利,吾等大臣亦不能輕忽,至不濟,可先以我的名義去稟明陛下,壞事皆由我來承擔。”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荀彧臉上浮現出一絲為難,他持著半卷書簡,猶疑了一下,然後道:“只是近來有不少人向我請托,想入國子監。”
“想入國子監?”吳碩不由得直起身來,國子監內人數不多,但皆為二千石子弟,策試出來後更是前途無量。今日皇帝才決議授予策試優秀的監生‘賢良’的身份,擇入三署郎,他日出來就會走一地令、長的路子。國子監地位遠高於太學,收到世人重視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而要想進國子監,除了父輩為二千石以外,也只有皇帝特詔恩蔭才得以入讀,旁人要想讓子弟混進去結交人脈,難度堪比每年在本郡爭奪那一個兩個‘孝廉’的名額。
“是哪些人?”吳碩追問了一句。
荀彧忽的抬起了頭,目光幽幽的看向了吳碩。
吳碩立時明白過來,除了彼等地方大族豪強,誰還有資本卻沒資格擠進國子監呢?
國子監充盈著眾多高官子弟,一個士人,要遊學多少次、拜謁多少門第,才能一次性接觸如此之多的資源?結交權貴雖是主要,但國子監祭酒任安,教習孟光等人俱是熟讀五經、名重一時的大儒,教學質量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這樣優渥的條件,就連部分大族都聞之心動。
“如今國子監隻許二千石以上官員及功臣勳舊子弟入學,若非特詔,恐怕旁人輕易是進不去的。”吳碩如是想著,國子監由於生源限制,至今只有一百多人,在關東諸州一一歸複以後,也不過兩百多人。要是想上疏請皇帝擴招的學子的話,或許還得費一番思量……
他想了一會,看向默不作聲的荀彧,腦海中驀地前後聯系起來,忽然想到了什麽,念頭一轉,假意歎了口氣:“如今太學有生員五千,每年所耗衣食、薪米等物不下千萬,房屋修建、桌榻添置之費也不在少數,這還不算陛下從少府特撥給貧寒學子的‘勸學’錢。而太學生每年僅交束脩不過一人幾塊肉,即便豪富之家也不過幾百錢,長此以往,朝廷固然得士,但入不敷出,也是讓人難辦啊。”
荀彧安靜的坐在席上,聞言笑道:“育才大計,再多花費也是應該的。但是朝廷用了錢,自然要從別的地方尋補,所謂‘損有余以補不足’,此乃天之道。吳公以為呢?”
“物貴稀而不貴多,人也如此。”吳碩說著在荀彧身邊跪坐下來,目光炯炯的望著對方,湊近說道:“國子監如今不過兩百人,依我之見,可增至五百人。彼等閥閱之家不乏良才欲求上進,而太學又是給寒微之家出路,豈能再與彼等爭之?”
“是這個道理。”荀彧輕歎一聲,低聲道:“有不少人向我提過此事,說國子監與太學地位等同,但學生卻不多,太學明經科每年招入都有定額,多少人進去不得。我這幾日本想上書陳情,但正旦在即,一切事都應放在年後去說,於是便耽誤了。”
盡管太學五科實行了數年,但在沒有見到成效的情況下,時人的思維慣性依然沒有得到改觀,許多人仍是以明經科為重,治劇科次之,其余諸科皆為末學。每年的太學招生,都是明經科報的人多,豪強大族也都是選擇的明經,至於其余四科則多為寒微。不能在名師大儒座下學習經義,而州郡舉薦‘孝廉’、‘茂才’的力度一年比一年嚴苛,如今不光是被舉薦者要統一到公府進行策試,就連未來三年內被舉薦者若是出了道德等方面的過失,舉薦者也要受到連坐。
經過朝廷對察舉的日益整頓,地方郡守縣令也不敢輕易舉薦,豪強大族少漏子可鑽,為了進入仕途,只能寄希望於朝廷中央開辦的學校。與太學擁有各類科目相比起來,國子監隻按經義分科,對於傳統豪強士族來說,國子監是比太學更要好的去處。
選官任官的方式與途徑在潛移默化中改變,大量人才被引流至太學,按照皇帝所制定的策試規則進行選用,雖然皇帝並沒有直言要廢除察舉與征辟的制度,但在有識之士的眼裡,就算不廢除,以策試選任官員的制度必將取代以往一旦舉薦便能授官的粗獷流程。
在這個過程中,有的人不適應潮流的改變,試圖提出異議並阻撓;而有的人卻懂得主動順應時勢,並將身邊的人拉入這股潮流中去。
“只不過,朝廷養士不易,國子監雖比同太學,但到底是尊貴些。”吳碩直直的盯著荀彧的眼睛,似乎想從中捕捉到一絲確定:“所以這束脩自然不能如太學那般流於形式,記得當初我拜名士為師,光是束脩便交了上千錢。”
名士大儒收門生往往逾千數,只有天資過人、或者是親故、其他大族子弟才是象征性的收取束脩,而像是一般‘站聽’、‘旁聞’的門生則是會收取很高的束脩。荀彧聽到這裡,心裡頓起輕視之意,吳碩既然沒有說出師傅的姓名,想必也不是什麽名士。
“新招國子監生三百人,只收束脩千錢?”荀彧微微挑眉,說道:“區區十五萬錢,於朝廷而言不過杯水車薪。”
吳碩有些訝異的看向荀彧,一時竟弄不清楚對方究竟是什麽意思,在對方的注視下,吳碩隻好說道:“那就萬錢,如何?這樣一來,國子監每年可得三百萬,這錢可以用於太學,正好合乎文若所言‘損有余而補不足’。”
“一切都依吳公。”荀彧微微頷首,做足了儀態,仿佛他才是貨真價實的尚書令,吳碩只是向他問詢意見的屬吏。
有些人天生就有名臣的風范,而有些人無論怎麽去模仿都像是跳梁小醜,吳碩很快也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異常的相處模式,神色不由尷尬了幾分,輕咳一聲,旋即起身走回自己的主位坐下。
事情到此就算了解,吳碩以本人的名義在年後向皇帝提出擴招國子監的獻策,算是他邀買士心的舉措。而每名新晉監生需納的萬錢束脩,也能為朝廷提供一筆財源,雖然在荀彧看來,皇帝勢必會將這束脩的錢再往上提,而提的越多,所受的壓力與非議也就越大,承壓之下,再談妥協就容易了。
夜色已深,承明廬依然亮著燈,今夜在此值宿的正是侍中荀攸。
明天一早的正旦大朝是最重要的大典,不僅是皇帝光複天下之後的第一次大朝會,更是要在此宣告決定未來數年大勢的時刻,不容有絲毫差池。所以司空、錄尚書事趙溫;侍中、平尚書事荀攸;尚書令吳碩等人紛紛值宿宮中,以備非常。
夜深難寐,荀攸裹著厚厚的大氅,在溫暖的承明廬內烤著炭火,斜靠在憑幾上借著火光看書,一隻陶壺半埋在熱灰裡,正滋滋的往外冒著水汽。
門從外間被人敲響,荀攸眼皮動也不動:“有何事?”
皇帝有時晚上談興大發,常會半夜命小黃門至承明廬喚人共敘,有的人不堪其擾,有的人則視其為接近皇帝的契機,每每在夜裡熬夜晚睡、守株待兔。荀攸不常值宿,但也知道皇帝有這個擾人的癖好,好在皇帝也通情達理,每次都會預先使人過來看值宿的睡著沒有,倘若睡著了便作罷,沒有睡,便徑直往點燈的房間過去。
荀攸想著,或許是小黃門見自己的房間尚未滅燈,故才過來請示。
“聞到裡面的酒香了,快開門!”門外是一人清朗的聲音,那玩笑一般、毫無顧忌的態度,仿佛這裡是他家似的。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荀攸心裡一驚,立時丟下書本,忙走過去打開房門。
只見皇帝身披一件深色大氅,獨自立在門邊,在屋簷外的夜空中紛飛著鵝毛似的大雪,穆順等幾個人提著燈籠瑟瑟發抖的站在後面。
“侍中臣攸叩見……”荀攸大驚失色,下意識的拜倒道。
“噓,不要驚動別人。”皇帝在唇邊豎起一指,眼角流露著一絲狡黠。他挺拔如松的站在雪景裡,臉龐不知是被凍的還是被雪光所映照,顯得格外的蒼白,使皇帝的氣質冷峻了不少,但他的眼睛依然是那麽的深邃有神,仿佛比夜色還要深:“既然來了,不邀我進去麽?”
“喔、喔。”荀攸才從皇帝親臨的驚訝中回過神來,忙站在一邊,伸手邀請皇帝入內。
皇帝手上還很有雅興的提著一隻燈籠,他進去後將燈籠交給身後的穆順去吹滅,自顧自的走到炭盆邊,指了指那隻陶壺,扭頭笑看向荀攸:“今日你我君臣才在承明殿定下禁酒之令,你便知法犯法,還是在宮中,該當何罪?”
穆順上前將皇帝身上濕冷的大氅脫下,掛在一旁的梁柱上,又接著從隨身帶來的食盒裡拿出幾碟炙肉,一一放在炭盆邊空著的桌案上。
荀攸見到這裡,便笑著說道:“詔書尚未發下,臣如今算不得公然犯禁。”
“不行,我還是得罰你。”皇帝故意瞪了一眼,轉而笑著招呼荀攸與他湊在炭盆邊坐下。
只見皇帝翻出兩隻酒碗,朱漆龍紋的漆碗在他手中靈活的翻轉著黑紅兩面。酒碗被放在桌案上,皇帝又拿鐵釺試圖去炭火中挑出溫酒的陶壺,穆順見到,忙伸手欲要搶過:“陛下,這還是交給奴婢來……”
皇帝拿著鐵釺的手驅趕似的一擺,穆順的手便僵著縮了回去。
熾熱的陶壺被穩穩地挑起,放在地板上,發出‘吱’的灼烤聲。
“就罰你為我倒碗酒吧。”皇帝將鐵釺放在一邊,輕拍了下手掌。
荀攸輕輕一笑,也不多言,拿起兩根筷箸將陶壺的壺蓋夾起放置一邊,然後從旁拿出一隻竹製的酒杓,從中舀出其上有不少綠沫的酒分別倒在君臣之間的酒碗裡。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皇帝從記憶裡十分應景的順口誦出詩句,他指著那碗泛著綠沫的熱酒說道:“這是新釀的酒?”
所謂‘綠蟻’往往是古人釀酒技術尚不發達,新釀的酒往往未經過濾,底下的酒渣會經過煮沸後浮起,其色微綠、其狀似蟻。
“前不久家人從潁川來,特為帶來的。”荀攸不緊不慢的解釋道:“那時朝中尚無禁酒之議,故而家人送來,臣便收下了。”
“這是小事,無關大礙。”皇帝拿起酒碗,與荀攸碰了一下,便小心的吹了一口,稍微抿了點微燙的酒。熱酒下肚,在外面凍的有些僵硬的身軀登時暖和了不少,皇帝愜意的歎了口氣,若有所思的說道:“我記得《四民月令》裡有提過,正月裡恰好是釀春酒的時候。”
荀攸也只是用熱酒潤了潤唇,並不急著大口飲下,如是說道:“春酒用來祭神祀祖,宴請賓客,以供尋常之家一年之用,雖各地釀法不同,然民俗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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