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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教者,志氣不和,取舍數變,固無恆心。”————————【呂氏春秋·誣徒】
“近來關東消息大抵無事,自黃琬被罷,朝廷案檢戶籍的力度漸大,許多民戶被重新清查登記在案。依國家的意思,由他鄉遷徙至異地、並在該處安養生息的流民,一律改編為當地戶口,不必再如以往那般強遷回原籍,如此一來,倒是省卻了一大筆浮費。”驃騎將軍長史衛覬手持案卷,一五一十的匯報著政策推行的情況:“眼下首重的便是春耕農時,依屬下之見,倘若要度量天下田地,不妨等到春耕以後。”
“嗯。”董承隨意應了一聲,他頗具威勢的端坐著,隨手翻閱桌案上的書簡,忽然感興趣的問道:“彼等流離異地的黎庶,以流落何處為最?”
衛覬略一思索,便輕聲答道:“近年來中原、河北等地多事,而江東、荊楚安定。故北方之民往往逃至南方,甚至是交州等地,其中尤以江東、荊州為最。”他語氣一頓,繼而說道:“這次由於國家下了不許回遷、就地編戶的詔令,以至荊、揚等州與北方諸州相比、較之以往,其民戶之數不減反增,徒增不下十數萬戶。”
“以前黎庶流離各方,朝廷為何屢下詔令,督當地守令勒民還籍呢?”董承疑惑著問道,他記得當時皇帝命中書擬寫這個詔令的時候,朝中有不少人持反對意見,但由於承明殿僅存的三個人沒有表示反對,此事也沒有遭受什麽阻礙:“譬如有民自青州避災荒賊寇而入江東,朝廷命其還籍,不僅徒然多事、中間虛增耗費,更使好不容易安定的民心又有動靜。老夫未見此中有何裨益,足以驅使為長策。”
“董公睿鑒。”衛覬放下手中的案卷,不答反問道:“敢問董公,當時國家要出這道政令時,司空趙公為何不反對呢?”
“他向來奉上是從,我何須管他決事的緣故?”董承把袖子一揮,傲慢的說道。
衛覬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北地屢遭大亂,生民流離,田地荒蕪,縱是豪強之家坐擁莊園、田畝無數,倘若招不到人來為其耕種,這田地又有何用?何況田多而人少,譬如東西市裡的貨物,物稀則價貴,物多則價賤,以往豪強與佃戶的租糧乃十分其五、其六,到如今河北諸地,誰家不是屢降租糧以招民墾種?”
“你的意思是,因為河北、中原諸地可招來種田的佃戶少了,彼等豪強經營艱難,所以想讓朝廷命流離在外的黎庶回鄉?”董承恍然,總算是解決了盤桓心頭許久的疑惑,他以前就見過不少流離在外的百姓因為家鄉的災荒過去了,便被當地官府勒逼返鄉,原來其中有這樣的理由:“黎庶窮困,倉促逼回,到原籍後無田無宅,又會淪為佃戶……”
衛覬沒有明確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再度問道:“是故,董公想必知曉,趙公家世豪強,卻也不反對此事的緣由了吧?”
“他是益州人,是佔便宜的,又能應承上意,他哪裡還會倡議反對,把安定在自己家鄉的流民又趕回去?”董承舉一而反三,很清楚的就想明白了背後的利益推動,朝堂上反對此事的大多是河北、中原等地的士人,而來自益州、揚州等地的士人卻堅定的表示支持,而且以極快的速度將現已安居在當地的北方流民給納入了戶籍,從外地人變成了本地人。
北方流民的大規模遷徙給南方帶去了充足的勞動力與先進的生產技術,促進了南方經濟的開發,站在皇帝後世人的角度來說,
眼下已經遷移到南方定居的流民要迅速在當地落戶、迅速融入到當地的生活環境中去,不僅如此,今後更是要采取各種措施將北方的無地、或少地百姓遷移南下。一方面緩解北方的人地壓力,從另一個角度改善北方田價、糧價以及百姓的生存環境,另一方面也能加快開發南方的速度。在這之中也出現了一南一北兩方對立的勢力,這股勢頭在當前尚只是一個雛形,即便是董承身邊的衛覬都未曾發覺到。
董承無疑是很滿意衛覬的表現,對方是河東高門出身,但早已落魄、甚至還有不光彩的過去。其人聰明之余,立場也擺得端正,常常深入淺出的為董承講解些世家大族之中的隱秘,某一次董承特意提出河東的鹽政來試探,結果對方竟是對鹽榷百般擁護、連帶還提了不少改進的意見——這些意見以董承的名義報給皇帝,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嘉獎。
在董鳳、胡邈等人各自任職地方後,董承漸漸地便開始倚重衛覬,就連董鳳推薦的、與河東太守杜畿同族的杜騭也遠遠不及他。
“待北來之民定居南方,不再回返,那時再丈量田南方新墾之田,便是題中應有之意,連帶的,丈量舊有田畝自然就方便了……”衛覬略帶輕松的說道。
董承不知道對方所說的是何種‘方便’,在他看來這件事仍然面臨著不小的阻力,絕不是能輕易做到的,更何來‘方便’一說?
“只是聽說流離播遷,移居異地的,除了黎庶以外,不乏曾經的鄉裡豪強士族。”衛覬話題一轉,狀似不經意的說道:“彼等有的改易姓名,有的幾家人通財合族,甚是可憐呢。”
董承瞥了對方一眼, 口不由心的說:“否泰有序,時運無常,亂世誰不可憐呢?”
“唯唯。”衛覬應諾一聲,又接著道:“彼等士大夫門第衰弱,又遠在異地,如今朝廷一旦使彼等落地為籍,不使還鄉。則彼等要想在該處郡縣選舉入仕,可就艱難了,再過二世,與庶民何異?”說著他偷覷了董承一眼,半是勸諫的說道:“倘若有人能助其一力,庇護於帷幄之中,則彼等流離士人,誰不感恩效力?”
遭世大亂,流離四散的普通百姓失去的是他們的產業,而豪強地主卻更多的失去了他們的社會地位與家族勢力。流落異鄉的落魄士大夫,喪失了族權與門第的憑借,即便因政策落了本地籍,但也不容易從本地豪強手中得到鄉舉裡選的機會。所以在太平過後,他們非常迫切的需要返回家鄉,只有回到家鄉,他們才能拿回屬於自己的田宅、名望、以及各類資源。這一點也是因由,只是衛覬有所偏頗與保留,沒有將其明確點出來。
“既已流離,縱然幫了又有什麽用?”董承想起了胡邈、董鳳等幾個親信,彼等都是普通豪強出身,正是由於勢力微弱,名望不著,才得以投效於他。衛覬更是因為河東衛氏參與叛亂,有著不光彩的過去,這才投於董承麾下。使用這種落魄豪強出身的士人,總比其他大家族的要更加得心應手,他其實已然心動,但嘴上卻說著:“國家詔令既下,我也不能違逆其意。”
“在下豈敢讓董公抗命?”衛覬立即表示出惶恐,離席一拜:“只是如今民間有一論,正好可促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