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食快飲,慮深求臥,腹為飯坑,腸為酒囊。”————————【論衡·別通】
胡邈回到衙署之後,便一直愁眉不展,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如今雖是特奉朝請的京兆尹,但權勢仍不及直屬的下屬長安令王凌。王凌強勢而有作為,這段時日為了立威、壓住他,胡邈不知對其使了多少絆子。如今被王凌瞅準機會上封事算計了一通,既讓他心裡憤恨不已,又無計可施。
雖然來的時候他想得到好,要恩威並施,防止那些掾吏下鄉之後給他惹禍,可真正實行起來的時候卻困難重重。
“府君!”功曹杜騭在一旁察言觀色良久後,忍不住開口道:“其實此事,興許是‘福之為禍,禍之為福’。”
當得知自己照拂過的晚輩杜畿如今已是河東郡丞,杜騭也不覺生起了再度入仕之心,於是他打點關系,通過同窗好友、鍾官令董鳳的門路,得以征辟入仕。
胡邈既是為了給董鳳一個面子,同時也確實是需要有個自己人為他把控京兆的局面,平日裡對杜騭也是頗為倚重。
他心中聞言一動,仍乜斜了杜騭一眼,狀若無意的說道:“你說我如今就是那失馬墮兒的塞翁?”
“喏。”杜騭應道:“掾吏下鄉采買余糧,國家僅準京兆施行此事,其余郡國隻得先行觀望,若有成效,再從容推之。說起來,是國家為政謹慎老成,但究其本源,何嘗不是國家為府君準備的考驗?”
胡邈心思急轉,一時間腦中掠過許多事,他有想過這會是皇帝識察到了他借此謀算趙溫的圖謀,也想過皇帝是要借此事敲打他以及身後的董承,畢竟在地震後的這段時間裡,董承一派都不怎麽老實情願。
“王凌與我不和,這番應是嫌我太過拘住他的手腳,想借此算計我。”胡邈沒有對杜騭說心裡話,另啟話題,說道:“而王凌身後也另有其人,依我看,此事可不只是國家隨手而為那麽簡單。”
杜騭曾在大儒劉寬門下就學多年,對局勢的分析很有自己的一番看法,此時凝目思索了一會,道:“無論是國家給府君的考驗,抑或是黃公在背後的算計,府君此時都要有個良策脫身,再如何也不能牽扯到太尉身上。”
胡邈臉色凝重,對杜騭說道:“你說,我將此事推給王凌、以及藍田、上雒、新豐等縣邑長官,讓彼等遣派掾吏下鄉采買余糧。而我就從旁監察,若最後采買的成數足夠、民間也無甚怨言,則於我也有功;若是成數不夠、底下胥吏貪腐橫行,則自當找彼等縣邑令長問罪。”
功勞是長官的,苦勞與黑鍋則是大家的。
杜騭雖然曾經最高隻做過一地縣長,但對官場裡的這些成規陋習耳濡目染,此時聽胡邈這麽一說,卻也深覺是個好辦法。將一大半的責任推卸到底下的官員頭上,官員出事,自然要先找該官的麻煩,胡邈作為直屬上司,最多只會受到一點連帶責任。
“那、長安令?”杜騭忽然問道。
胡邈冷笑一聲,說道:“長安既是郡治、又是京都,自然要為諸事先。”
打定主意後,胡邈很快以京兆尹的名義給長安、新豐等下屬各縣行文,督促遣派掾吏下鄉采買余糧。王凌接到公牘時,很快便從中讀懂了胡邈既想坐享其成、又想置身事外的打算。他隱隱有些後悔,原以為皇帝在見到他的封事之後,會曉得其中弊害,然後嚴斥胡邈一通。可沒想到皇帝卻置若罔聞,還直接指派了胡邈促成此事。
自己到底是年輕,在這方面的經驗尚且還比不得浸淫多年的胡邈,此時算計不成,
反倒給自己帶了麻煩。但他並沒有自怨自艾,反而激起了一番昂然的鬥志,想要試圖完成這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宜祿!”他衝門外喊道。
長安北部尉秦誼立即走了進來:“秦誼見過明府。”
“掾吏素來貪鄙,若使彼等下鄉購糧,必然會有擾民之舉。屆時惹出民怨,你我都脫不了乾系。”王凌平靜的說道。
秦誼早從別的地方探聽到了消息:“府中的那些掾吏個個都像是被封官拜爵了一樣,彼等是如何一個秉性,朝廷豈會不知?就連區區在下,也覺得這政令太欠妥當了。”
他一時沒有管住嘴,埋汰了幾句朝廷,王凌揚眉看了對方一下,說道:“不是不知,就是因為知道此中之弊,這才議行此令。”
想到朝野中來年將發旱災的傳言,或許這次不禁是皇帝任由黃琬與董承二人隔空角力,更有可能是要借此考驗基層組織掾吏的辦事能力,並清除一些不安分老實的。
當然,這些都是王凌個人的揣測,他也只是含蓄的提點了幾句,便不願再往深處說了。
“那在下要做的是?”秦誼雖不是很懂,依然打算按吩咐辦事。
深思熟慮過後,王凌在秦誼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
秦誼聽完後著實一愣,猶疑了一下,很快便答應了下去。
長安的稅吏得知消息後,興奮的湊在一起算計道:“發財的機會來了!”
其中一個掾吏向存忍不住問道:“多少錢買多少石的糧,這些都有定數,咱幾個能怎麽發財?”
“這你就不懂了。 ”那個掾吏豁著嘴、露出半口黃牙:“咱幾個知道定數,那些鄉下的小民這輩子沒進過城,又哪裡知道個什麽定數?還不是咱們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你心腸要是硬點,直接說官府加征,他們也拿你沒轍。”
“這也可以?”向存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來,他本來就長得五大三粗,這時候更顯得憨厚呆愣。
“這怎麽不可以?我告訴你,虛加賦役這個事,以前就是縣令也做過!”那個掾吏不以為然的說道,他得意的拍了拍向存的肩膀,用一種前輩對晚輩的語氣說道:“過幾日你跟著我,我帶你多漲漲見識,等到了村子裡你就明白了,那些個農戶一個個見了你都得把你供起來。”
向存隱秘的皺了皺眉頭,嘴上笑著跟眾人打了個哈哈,然後找了個機會偷偷溜了出去。
“都尉。”向存一臉嚴肅的找到秦誼,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剛才的事情。
“他們鑽營的空子還挺多。”秦誼立於廊下,冷笑一聲,複又說道:“不過,你做縣吏也不容易,出了這個事,彼等以後怕是再也不會與你打交道了。”
“小的知道後果。”向存拱手說道:“當初若不是都尉,小的現在還是個無衣無食的流民,恐怕早死在入蜀避難的路上了。”
秦誼想起當初結識向存的一番因緣,不禁感慨道:“你也算是因禍得福,不過這也無妨,此事過後,你大可不用再做縣吏了。”
“謝都尉成全!”向存感激的說道。
秦誼一笑,拍了拍向存的肩膀,轉身就走了:“回頭去我家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