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腳下,一乾人重新聚集在一起,面面相覷。武益就躺在一張氈布上,費了些功夫,在山崖下找到了他,的屍體。
斷崖雖然不高,但其下寒樹老枝甚多,又有碎石嶙峋,自高處墜下,於其間滾了一遭,武益已是血肉模糊,不過從其服飾體態依稀能夠辨認,這就是他本人。
幾名河內王府的家仆跪在屍體邊上,哭喪著臉,惴惴不安,有兩人已然面露絕望之色。武懿宗僅有二子,對武益一向溺愛有加。武益死了,他們這些親隨護衛,絕對不會有好下場,思及武懿宗的手段,則更驚懼。
“益兄墜崖而亡,這可如何是好?”沉默了一會兒,武延義與武益關系“最好”,還是由他開口了。
“他運氣也太差了!”
“天不憐武二郎啊!”
“已經遣人回城報信了,諸位,我等還是散去,各歸己府吧......”
幾名武家子弟談論著廢話,有人面浮憂慮,卻無人面帶悲傷。他們所憂者,只是武益之死,可能會影響到他們。至於同宗親情,不存在的。
武崇謙默默地看著武益的屍體,那副淒慘景象,讓他心裡不禁泛起些涼意,以一種感慨的語氣說道:“看來,那萬泉縣主果真是克夫之命,武益兄也無福消受啊......”
武崇謙的語氣中,顯然帶著點幸災樂禍。他這話一落,立刻引起了附和:“是極,一定是這樣。”
他們這些人,對武益墜崖之事,倒沒什麽懷疑,隻當意外。措手不及間,更不會去考慮,武益的慘叫與馬鳴聲會間隔那麽段時間啊,更不會懷疑斷崖上清理地太過乾淨的痕跡。
言談間,有兩名武益的隨從直接拔劍自刎了,或許想以此防止牽累到家人。剩下幾人則未敢,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還抱著點活命的期待,緊張地收拾著武益的屍體,準備運回洛陽。
一乾人很快散去回城,至於那“白鹿祥瑞”,則無人有興致去尋找了。山林危險,別步了武益後塵......
“那個書生狗彘之輩,我遲早要殺了他!”河內王府,武懿宗自宮中歸來,異常氣憤,連摔兩杯茶盞。
怒氣蓬勃,醜陋的面龐近乎扭曲,早朝之後,視事之時,他與吉頊相爭,又被吉頊冷言譏諷了一番,尤其拿他形貌來說事,更令他殺氣狂湧。
將堂案上布置的尺牘文書粗暴地拂落在地,武懿宗嘴裡繼續叫罵著:“吉頊這個小人,不要以為拜相,就敢輕視我武家人,這天下還姓武。死在皇帝刀下的宰相,多他一個吉頊又如何!”
不久前,吉頊以天官侍郎同平章事,正式拜相,步入人生巔峰。
武懿宗這話,也隻敢在府中叫囂一番,畢竟帶上了皇帝,堂間的家仆聞言,俱將頭埋得低低的。河內王的殘暴,人皆知之,生恐遭受池魚之災。
“派人,給我秘密監視吉頊,調查他的親戚,我就不信,抓不住他的把柄!”飲了一口新奉上的熱茶,武懿宗朝一名親信陰陰地吩咐道。
“是!”親信不敢怠慢,連忙應命。
良久,好不容易將在吉頊面前受的“鳥氣”平息下來,一名管事狼狽自外本來,連滾帶爬趴到武懿宗面前,哭喪著說:“大王,不好了,兒郎行獵,跌落山崖,去了......”
突聞噩耗,武懿宗怒目圓睜,面相猙獰,異常可怖:“你說什麽!”
......
公主府西閣,薛令媛所居處,太平公主親臨,母女敘話。以其許武益之故,特來做做“思想工作”,畢竟武益醜名在外,不是良配。
公主殿下給小娘子準備了許多好東西,
胭脂、椒蘭、珍珠、雕飾、翠玉、錦緞......薛崇簡與李崇禎也在,崇簡已經十二歲,身體漸漸張開,臉雖嫩但氣質文雅,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坐在一邊,聽著母姊敘話,當一個安靜的美少年。
崇禎則在地上爬來爬去,時不時打幾個滾兒,已經慢慢學會站立走路了,只是不穩,總摔倒,卻不哭鬧。累了,便坐在地上朝著太平呵呵傻笑一番,樂在其中,也就是鋪著一層毯子,由得他折騰......
公主殿下在旁,嘴邊帶著點笑意,態度溫和地與薛令媛講著:“......那武益雖僅武懿宗次子,長相亦不佳,但聽聞也是個勇武之士,平日未聞有什麽劣跡。你是我的愛女,嫁過去,必不使你受委屈......”
公主殿下說了一大堆,但薛令媛的反應就值得琢磨了,面上沒有絲毫變化,不吵不鬧,仿佛認命了一般,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嗯。都聽您的安排。”
這般恬然的表現,反倒讓太平意外了,不過並沒有表現出來,按著薛小娘子的手,輕柔道:“你沒意見便好。”
薛令媛垂下玉首,目光中閃過些許悲哀,又有幾分譏諷,她好像並沒有提意見的權利。
恰此時,高力士自外邊而來,至閣內,匆匆的腳步停下,恢復了平穩,十分恭敬地對公主殿下道:“殿下,出事了!”
“何事?”太平並不以為意,隨口問。
沒有絲毫遲疑,高力士將武益墜崖之事講了一遍。話音落,貴婦人秀眉一凝,瓊目稍眯,第一反應便是:“又死了!”
閣中原本“和諧”的氣氛被打破了,薛小娘子聞言,身體下意識地放松開來,嬌嫩的臉蛋上閃過一絲欣喜。對此消息,薛令媛沒有太大反應,似乎早有預料一般。
抬起腦袋,瞥了凝神思量著的太平,面露“苦澀”之意,薛小娘子自嘲道:“看來,我真的是個不祥之人!”
“不許胡說!”聞言,貴婦人頓時斥了一句,偏頭觀察著薛令媛,目光中浮現出些許狐疑。
“殿下,如今市井間已有傳言,說小娘子命裡帶煞,乃克夫妨人之命......”高力士小心翼翼地稟道,語氣中又帶著氣憤。
“放肆!”太平聞言便怒,嚇得高力士腰彎九十度,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看著薛令媛說道:“吾女,瓊姿花貌,溫婉端莊,哪裡有一點克夫之相。分明是那些人福澤不夠,配不上她!”
“殿下說得是,市井流言,最是可惡,小人等聞之,俱義憤填膺!”高力士趕忙迎合著太平說道。
沉吟了一會兒,貴婦人又嘀咕道:“消息傳得好快啊。唔,武懿宗那邊什麽反應,當真是墜崖而亡?”
“據說有人親眼所見,武益為追一頭突顯的白鹿,掉下山崖。還有一些武家子弟,也在場......”高力士將他所知情況盡數道明:“河內王,據說氣昏過去了。”
聞言,太平神色微哂:“罷了!只是,苦了令媛了。”
太平此前給薛小娘子找了好幾家夫婿,但結果都不怎麽好。第一家是前宰相豆盧欽望的侄孫,那時薛娘子還小,方約定婚期,為毒蛇所噬;第二個是故樂城郡公劉仁軌的孫子,那是個花花公子,流連女館,得了病,方與婚約,未成,病亡;第三個選了博陵崔氏之後,是個年輕俊才,詩文俱佳,可惜與賓客飲酒過量,遊於天津橋,落水溺亡。
而這第四個武益,身份是最高的,也沒能逃脫個“意外身亡”的下場......
公主殿下還自思量間,元郎君慢悠悠地步入閨閣之中,高力士等人趕忙行禮,薛崇簡也跟著起身。元郎君隨意地掃過薛令媛,目光與小娘子“交流”了那麽一瞬間。
李崇禎瞧見元徽,黝黑的眼睛一亮,小臉欣喜,快速地爬到元徽腳下,抱著元郎君的小腿,在他褲腳上蹭著。
“阿耶......”嘴裡含糊不清地喚著,那股子興奮勁,活似一隻舔狗,看得元郎君哭笑不得。
一手拎起崇禎,置於手臂間,上前,坐到貴婦身邊,問道:“怎麽了?”
“力士,你給他講講!”抬手示意了下,太平對高力士吩咐著。
高力士迅速地將事情複述了一遍,元郎君聽完,“訝異”道:“竟有此事!”
“怎麽,你竟然不知道?”注意著元徽的反應,貴婦眼眸中的狐疑色更重了。
那眼神,似乎帶著點深意。元徽神色自然:“我怎麽會知道。”
“呵呵。”公主殿下唇角的笑意擴散開來:“此事連力士都知道了,市井間都有留言了,以你駙馬消息之靈通,竟然不知,豈非怪哉?”
聞言,元郎君也不裝了,不屑地擺擺手:“死了也就死了。武懿宗那廝的兒子,能是什麽好東西,吾女與她,太委屈她了。嫁過去,不是好事!”
說此話,薛小娘子下意識地望了元郎君一眼,面頰竟有些生熱。太平則鳳眉一緊,瞪著他:“其人是我選的,你的意思,是我錯了?”
雖然心中是這般想的,但元郎君面上哪裡會承認,只是淡淡道:“你想多了,我並無此意。不過,對令媛來說,確是好事。”
“好事?嗯?”貴婦更加不滿:“外邊的傳言,你不知嗎?這種情況,讓令媛日後怎麽辦?”
怎麽辦,自然是不嫁了,元郎君心中暗念。
“此事,有些蹊蹺,流言何以流傳得這麽快......”太平的眉宇間滿是懷疑,琢磨了一陣,抬手盯著元徽:“莫非有人在暗謀我們,你去查清楚!”
看起來,公主殿下還沒往元郎君身上想。元徽應了聲,隨即毫不掩飾樂色:“武懿宗那邊,我們要不要表示表示!”
......
河內王府中,已然沉浸在一片哀傷之中,奢侈的王府已然換了素色,各處掛上了白綢白帆。靈堂搭起,早有道士、僧人被邀過府,在靈堂間做法、超度。
武懿宗很快緩了過來,長子武震侍候在一邊,眼角滲著淚,很是傷心的樣子。
“我的兒啊!”淒厲地嘶吼了一聲,武懿宗擺脫攙扶,直向靈堂,扶著棺槨大哭。畢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武懿宗的哀痛倒不是作假的。
他這一哭,周邊的人也跟著哭嚎起來,一時間,嗚咽之聲彌漫在偌大的河內郡王府。
差點又哭昏過去,被扶至後堂,武懿宗緩了一會兒,方才寒著聲音問:“與二郎同出的,都有哪些人?”
他這副表現,顯然是要遷怒於旁人了。身邊的王府總管顯然已將事情調查“清楚”了,隨即念出一串名字。都是些武家子弟,醜陋的面皮抽搐了兩下,既是“自家人”,他不好隨意發作了。
不過恨意愈盛,隨口又問:“隨侍於兒郎的那些狗奴呢?”
“未能盡護衛之責, 累二郎有失。兩人自殺,剩下的幾人也都控制住了!”知道此時的武懿宗是十分危險的,總管說話的音調都透著謹慎。
“全部殺了,讓他們給二郎陪葬!”兩眼中泛著凶戾,武懿宗狠狠道。
“是!”總管如蒙大赦般離去。
“父王,二郎已去,您還請節哀,保重身體啊!”這邊,長子武震抹了把涕淚,扶著武懿宗。
所幸武懿宗有兩個兒子,否則他得徹底瘋掉。
以一個哀傷的姿勢坐了一會兒,武懿宗突然抬頭說:“那萬泉縣主,早有克夫之名,如今果然。太平那賤婢主動聯姻,如今看來,卻是不懷好意,故意來害我二郎。這個仇,本王一定要報!”
武懿宗的話,讓其子呆了。
......
區區武益之死,於神都之言根本無足輕重,不過萬泉縣主克夫的流言卻是越傳越廣,輿情洶洶,以至深處貴府,猶有耳聞,給小娘子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
還是元郎君“發力”,謗言方止,而太平公主,也息了再給薛令媛再找個佳婿的念頭。
未幾,薛小娘子主動提出,想要出府做女道士,宣告不欲嫁人,以免給他人再帶去“災禍”,太平也同意了。原本打算將在歸義坊的太平觀送給她,被其以“母名”之由拒絕了。
還是元郎君,命人於安業坊內佔了一座小道觀,稍加修繕改建,取名萬泉觀,擇日薛令媛便一身道袍,入駐。
又幾日,元郎君夜遣入觀,至清晨方扶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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