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闊將警車停在工地外的那條公路上,張巍從副駕駛上下來,背靠在車門上,看著面前的建築工地。
馬上就要中午了,陽光已經異常的毒辣。工地裡的水泥大樓上,一個個農民工頂著烈日,汗流浹背。在這片土地上,在這個城市裡,用勤勞留下他們的痕跡。
“那個萬總可信嗎?本來還說要兩天的,現在竟然答應下午就來接人,靠不靠譜啊?”
林闊也從警車上下來,點燃了銜在嘴裡的煙。
“應該沒問題的,那麽大一個老板,會講信用的。”張巍沒有回頭,依然看著眼前的工地。
在過去的幾天裡,張巍感覺自己就像在這個工地裡,度過了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
一生,一死,就是一世。
張巍在這個建築工地上,已經幾度生死。
“我說,問了你幾次了,到底為什麽要把這些農民工轉移啊?你就告訴我唄,如果這個萬總不靠譜,我也可以想想辦法啊。”林闊滿臉好奇的看著張巍。
聽見林闊的後半句話,張巍的眼前一亮。林闊所說的,不失為一個萬不得已的替補方案啊。
如果萬老板真的食言了,那林闊通過他的身份,說不定真可以強製性將那些農名工轉移走。
“再說吧,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的話。”
說著,張巍“任重道遠”的看了林闊一眼,那眼神,活脫脫就是在看一個備胎。
中午,在那個簡陋的夥食團棚子裡,出現了平日裡基本見不到的奇怪的一幕。
工地上老老少少一百多號農民工,都齊齊圍在一起,形成一個裡外三層的圈子。人群裡不時爆發出一陣大聲叫好的起哄聲,都踮起腳看向中間的一張條桌。
桌子的兩側,面對面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老的那個,正是一口蜀都土話的趙大爺。年輕的那個人,自然是回到工地上的張巍。
這兩人的面前,都放著一隻不鏽鋼的小碗,平時給民工們用來盛湯的。可此時,兩隻碗裡,裝的可是貨真價實的高度白酒。
“你個青鉤子娃娃,毛長齊沒有噢?就敢找老子拚酒,今天不把你娃喝倒樁,我二天見人鑽襠,喔!”
趙大爺端起面前的不鏽鋼碗,碗裡滿滿當當的少說得有四兩白酒。趙大爺的一雙眼睛鼓得像一對銅鈴一樣,臉上已經布滿了潮紅。
周圍的農民工都看得出來,趙大爺已經開始喝高了。這也難怪,條桌上面,已經擺了兩個空酒瓶子,第三瓶也下去一半了。
這並不是說張巍的酒量就比趙大爺好,他現在也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眼珠子都泛著紅,整個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
“嘿嘿,大爺,酒是撈來喝哩,牛是撈來吹哩,我不跟你兩個崩勁脹,這一碗弄進切再說!”
說著,張巍也端起了面前滿滿的一碗酒,作勢就要一口幹了。
站在旁邊的林闊,趕緊上去想搶了他手裡的酒碗,卻被張巍躲開了,守財奴似的將那隻酒碗用手臂緊緊護住。
“你,你不能喝。開酒不喝車,喝車不開酒,你怎麽能知法犯法呢?”
好嘛,顛三倒四的,沒喝大也不遠了。
說著,張巍將林闊一把推開,酒精的刺激下,他一下踩在板凳上,高高的站了起來。
“各位大爺大哥,各位兄弟,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願意到其他的工地上切做活路。你們相信我,王大民,也是我張巍的兄弟,是我的老大哥,我一定讓他安息!這碗酒,
我敬你們!” 說著,張巍豪氣雲天的舉起了酒碗,一仰脖子朝嘴裡灌了進去。
坦白講,張巍的酒量,還是真不錯的。這一碗差不多四兩白酒,還真被他一口喝了進去。
砰!
學著水滸傳裡的好漢,張巍一把將酒碗摔在了地上!
帥,總是過不去三秒的。
那可是一個不鏽鋼的碗!
能摔得碎?
周圍的一百多號農民工,頓時發出一陣大笑,幾乎要掀開了簡陋的棚子。
可在他們看向張巍的眼神裡,卻已經帶上了濃濃的認可和親切,就像在看一個正在發酒瘋出洋相的自家小弟弟。
張巍沒有醉。
至少他沒有醉死過去,正坐在板房二樓的過道上,看著樓下的空地。
此時剛剛過下午的三點,彩鋼板房前的空地上,並排停著五輛大巴和兩輛貨車。
這些車,就是萬老板安排來接走這裡的農名工的,這邊工地的施工管理公司,萬老板也都溝通協調好了。
這一切需要動用多少的資源和耗費,張巍算不出來。但他知道,肯定遠遠超過了一套房子的價格。
他不會因為萬老板真的收回了房子,而心生不滿。萬老板說的對,一碼歸一碼,兩不相欠。
這份情,張巍牢牢的記在了心裡。
坐在二樓上,看著樓上樓下忙著搬東西的民工,卻沒有一個人從張巍的身邊經過。
要不說酒壯慫人膽呢,張巍平時慫不慫這不好說,可他現在的膽子真的大到沒邊兒了。
此刻,他身後的那個房間,緊閉著房門,可透著那扇門,一股陰冷的寒氣,不斷的擴散出來。
這是,王大民的房間!
張巍,竟然借著酒勁,坐到了王大民的房間門口!
而此時的他,醉眼朦朧,但在眼底的最深處,分明還有留著幾許清明。
“大民叔,你這個年齡,我叫你叔肯定沒錯。”
“大民叔,我有句話,憋在心裡一直想說,當時在公交車上,要換了我的話,我早特媽往死裡揍那孫子了。你說你怕啥?怕個錘子!”
隔著門板滲出來的寒氣,陡然之間更加劇烈,刺激得張巍整個後背都一陣發麻發抖。
“大民叔,我說的酒話,你千萬別當真!退一步海闊天空也確實是個正經道理,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嘛!”
是不是!
看見了沒有?
張巍這丫絕對就是沒喝醉,這反應速度,這應變能力,能屈能伸是在誇他張巍自己吧?
“大民叔,我也不知道那三個人渣,最後會不會給你道歉。 不過,無論如何吧,工地上的這些兄弟們,不應該受到牽連。我現在做的這些,都是為了把你喚醒,你清醒過來了,就肯定不會向兄弟們下手。”
“大民叔,你可能會越來越虛弱,別怪我,更別怪其他的兄弟們,大家沒有忘記你,你會一直活在我們心裡。”
“別忘了,昨天晚上,我們都說了的。”
“我,王大民!”
“大民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那首《兄弟》?現在,我算是你們的兄弟了吧?”
“大民叔,就像《兄弟》裡唱的歌詞,不是不夠堅強,是現實太多僵硬。呵呵,是這個社會太特麽的僵硬了啊。”
“大民叔,不是你的錯,是這個該死的世界,混蛋世界,王八蛋世界!”
“大民叔,我準備下午就回家了,回雍坊,我想我姐姐了。三天之後,如果你決定要走,希望你一路順風。”
“下輩子,別再……”
張巍沒有說下去,緩緩搖了搖頭。
“再見了,王大民。”
斷斷續續說完了這些,張巍就像酒醒了一樣,站起身來,深深的看了一眼那扇房門,慢慢轉身離開了這棟板房。
房間裡,一個穿著紅色T恤,看起來五十多歲的農民工,緊靠在房門後面。
他的那一雙渾濁的眼睛,一直看向門外,仿佛能夠穿透門板,看到張巍的背影。
在這十來分鍾的時間裡,張巍沒有發現。
他的手機屏幕上,那一朵屏保一樣的彼岸花,時而淡紅,時而雪白。
最後,重新變回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