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順風順水一些日子，就難免膨脹大意。曹操、項羽、乃至我朝開國太祖，幾乎都犯過類似的錯誤。區別是有人膨脹以後還有機會改正錯誤;有的人則一把輸個精光，再無翻身之日。何顧就犯了膨脹的錯誤。如果這是他剛到山寨那會兒，尤其是一時心軟放走那幾個小孩引來山賊那會兒，他根本不可能進這間屋子。因為那時的他事業才剛剛起步，正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的時候。

可最近這兩年可謂一帆風順，計殺朱常洵奪其傾國財富、擊退皇太極於京師城下、大嘴巴子狂抽張溥，玩弄崇禎於股掌之上……何顧就有點飄了……

冒然進門之後何顧恨不得像抽張溥那樣抽自己一頓，倒不是眼前這個女人做出了什麽對自己不利的事情，而是懊惱自己的馬虎大意——對方沒按壞心眼是萬幸，萬一要是圖謀不軌，自己身陷此地豈不是要任人宰割?

心中懊恨，臉色自然也就冷了下來，何顧皺眉看了這妖嬈婦人片刻:“你是哪位?”

那妖嬈婦人卻不惱，微笑道:“侍郎大人好記性，這麽快就把本宮忘了?”

一道靈犀閃過，何顧想起來了，這是那天晚上撞見的李康妃！

那天晚上黑燈瞎火沒看真切，此時仔細看看，面目身段風韻猶存，年少時的風采依稀可見。

客觀來說，李康妃雖然已經年逾四十，但其保養得當，看上去也就三十歲左右，怪不得當年能把萬歷迷的五迷三道，搞出什麽爭國本，梃擊案來……

何顧把輪椅默默向門口挪動幾步，然後才道:“啊，原來是康妃娘娘，下官無禮唐突，還望海涵。”

李康妃見他偷偷往門口躲，頓時有些不悅，譏諷道:“無禮?好歹侍郎大人現在還穿著褲子不是。”

想一想那天晚上的畫面，何顧多少有點尷尬:“八公主還好吧?”

李康妃見他問起自己女兒，不由心中一動:“侍郎想見媞兒?”

何顧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麽藥，隻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便岔開話題道:“陛下喊了禦醫，說不定片刻就到，娘娘有什麽話還是盡快吩咐的好。”

李康妃走到床前又坐了下去，撐著身子斜眼看著何顧說道:“怕什麽，有曹公公盯著，說讓那禦醫幾時到，那禦醫便得幾時到。”

諸位讀者朋友都是認識潘金蓮的人，就眼前李康妃這種坐姿和言談，在明朝已經是在明目張膽的勾搭漢子了，尤其這主兒還是帝王家的女人，對外臣如此做派就等於是在跳鋼管舞了。

可惜她找錯了對象，別說何顧不懂明朝風情，他就是懂，也啃不下去這位阿姨輩的美人兒。因此又道:“還是長話短說，陛下還等我吃飯呢。”

聽到‘陛下’兩字，李康妃立刻條件反射一般坐直了，片刻後才發現自己反應過激，悻悻道:“曹公公就來，何侍郎耐心稍候片刻，本宮吃不了你。”

曹化淳剛從文華殿出來，滿面敬仰之色，如果他看過周星馳的電影，多半要拉住何顧的手來一串:在下對何兄敬仰之情猶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人才，這是絕對的人才啊！

能溜須拍馬阿諛獻媚的灑家不是沒見過，但真沒見過如此不要臉而面不改色的——主動當佞臣，而且敢於直接向皇帝承認自己要做佞臣……這種事情自己這個太監都乾不出來啊……

因為這可是和皇帝的對話，所有對話內容都會被屏風後面的史官一筆筆記載下來，是要流傳於世，見於史書的。只要本朝皇帝駕崩，下一任皇帝登基，都不用等其他大臣參劾，直接拿著《內宮史官筆錄》就能給你定個滿門抄斬的罪過。

自古本朝無昏君，朝政敗壞怪佞臣，何顧這是親手拿著大錘子大釘子把自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

曹化淳著實是錯怪何顧了，如果何顧知道歷代皇帝都有隨身史官，連拉屎撒尿放屁都會被記錄下來，他剛才在大殿裡至少也要來個以寫代言，好歹給自己留點臉面……何顧是真不知道皇帝還有隨身史官這麽個玩意兒而已……你看看，讀書少害死人啊！

曹化淳很激動，他覺得自己找對了戰友。在他眼裡，何顧這人乾活一不怕髒二不怕累，還不在乎名聲，是一個純粹的乾實事背大鍋的好同夥。

更主要的是，看起來何顧對皇上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這也是曹化淳最在乎的條件之一。太監離了皇帝就雞毛不是，殘缺的身體想回歸社會都無處可去，他曹化淳不是要造反，只是想過過權臣的癮。

之前他還在顧慮何顧對皇室的忠誠，但何顧現在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除了跟皇上一條道走到黑，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只能說，曹公公天真了……對於明朝人所謂的道德底線，何顧的底線就是沒有底線。

天真的曹公公一進廂房便對何顧一鞠到地:“侍郎大人，小監拜服也！”

何顧不明其理，還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已經被人家當做呈堂證供記錄在案了，因此急忙客氣道:“哎呀哎呀，曹公公客氣。”

曹化淳抬頭看向何顧，滿面真誠決然:“小監不才，願竭盡全力送侍郎大人入閣為相！”

何顧知道明朝沒有丞相，他說的應該是首輔，但是這話頭開的也太突然了，不禁就有些懵圈，只能順著話茬胡謅道:“相不相的，我也沒想過，給皇上辦好差事才是最主要的。”

曹化淳差點猛地拍一下大腿——看看人家這思想覺悟，這種話通常都是我們太監說的，人家一個堂堂侍郎總兵官，這種奴才話張嘴就來……

其實我覺得吧，何顧還是清宮戲看多了，那裡面奴才來奴才去的相當頻繁和自然……

曹化淳控制一下激動的情緒，道:“侍郎大人所言極是，但若想謀其政便不得不謀其位。何侍郎對萬歲一片赤膽忠心，您不入閣，誰配入閣！”

何顧肯定是不會入閣的，滿朝都是官場老油條，何顧初來乍到滿朝文武摸不清他的底細，還能憑著一陣亂拳打死幾個老師傅，但時間一長被玩死的肯定還是他，人家都是修煉多少年的老狐狸了。

但這種事也不能直接拒絕，那不是給臉不要臉麽，因此何顧問道:“先多謝曹公公美意，但不知需要本官做些什麽?”

何顧說這句話的本意是想，對方要幫自己當首輔，那肯定是有條件的，只要他提出條件來自己便假裝做不到，以此回絕拉倒。反正這閣是肯定不入的。

沒想到曹化淳一臉仗義，道:“侍郎丹心為國，曹某又豈是貪圖一己私利之人！侍郎放心，灑家別無所求，只求何侍郎大展拳腳，協助萬歲爺還大明一個四海升平！”

別無所求?

開玩笑，自古無利不起早，他曹化淳巴巴的攢成這個局，怎麽可能別無所求。只是官場政治不同於做買賣，這種事情沒辦法你出價我還價那樣直白交易。這裡面講究的是默契和潛規則。

就好比東林黨和閹黨，他們並沒有什麽入黨儀式，更不用宣誓忠於誰，可偏偏這些個明朝黨派還挺有組織性，說乾誰就乾誰。雖然也有個別叛徒內奸，但這是難免的事，和組織形式無關。

曹化淳就是這個意思，灑家沒辦法直接跟你說:你當了內閣首輔，朝政咱倆一人一半——投桃報李這種事，還用說嗎?大家心裡有數就行了。

但何顧可有點頭疼，作為一個政場新人，還是古代的政場，他現在著實有些頭疼了——自己不想要，對方還非要幫忙爭取，這可麻煩了。

好在蠢女人李康妃及時出場解圍:“曹公公無所求，本宮有！”

嗯?何顧和曹化淳同時向她看去。

李康妃眼圈忽然紅了，低聲道:“先帝早崩，只剩我們孤女寡母無依無靠，在這深宮之中苦熬度日。”

曹化淳在旁忙道:“康妃娘娘，可不敢亂說！一切皆有當今萬歲做主，說什麽深宮寡母！”

何顧也覺得李康妃這話說的不合適，好像有人欺負她似的，因此拉家常一般接了一句:“娘娘還是得往前看呀。”

下一刻，李康妃哽聲道:“前路渺茫，有何眼看?”

曹化淳皺了皺眉頭，不知道這李康妃唱的是哪一出，因為這些內容都不在倆人之前商量好的劇本裡。但也不能一直僵在這裡，只能硬著頭皮問道:“康妃娘娘，意欲何求?”

李康妃哭哭啼啼道:“婦道人家，又能求些什麽，不外乎想兒女骨肉嫁個妥當門戶。”

何顧沒有立刻反應過來，還安慰人家呢:“哎，兒孫自有兒孫福……”話說一半，腦海中哢嚓一下猛然醒過神來——什麽意思?這妥當門戶不會是我吧！

李康妃低頭哭哭啼啼之間，眼角余光卻在偷偷瞥向何顧，見他忽然間神情有異，還以為是自己的苦情戲奏效了，便拿眼色暗示了一下旁邊的曹化淳。

曹化淳有些懵圈，這題有點超綱了……

就在此時，孫印忽然在門外道:“乾爹，禦醫已經過了文華殿，就要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