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原雖為九邊之一,卻也拖欠糧餉已達一年之久。中途朝廷也曾撥下來幾次銀子,但都被時任總督、總兵和將領們瓜分一空,補貼給了各自的私人武裝。如今時至春節,眾兵士無錢糧過年,心中激憤早已到了頂點。
這時又趕上高迎祥和王大梁攻州掠縣一直打到了固原鎮的眼皮子底下,在西安養病的武之望上任不久,不熟悉固原兵士情況,只顧發出一連串出兵剿匪的命令,且命令上的措辭一道嚴過一道。無心作戰的士兵們在將官責罵督促之下,軍心日漸不穩。
固原的情況早就有逃兵告訴了王嘉胤,王嘉胤自詡智謀天下無雙,抱定了說服固原兵士跟著自己造反的念頭。這才是高迎祥和王大梁為什麽轉戰半個陝邊,選擇在固原附近會師的原因。
王嘉胤口才如何不好評價,因為固原的士兵已經處於烹油乾柴,只需一點火星掉落便會立刻熊熊燃燒。而王嘉胤的作用,肯定要比一點火星要大得多。
如果何顧熟讀明史,衝出葫蘆口那一天他會選擇拔腿就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走多遠走多遠。
現在再想走……已經來不及了。
前方的偵察兵已經發來了探報,兵匪合在一處,敵方騎兵部隊已近萬人,如果自己掉頭就跑,在身後這遼闊的平原被敵人的騎兵追上將陷入空前被動的局面。
洪承疇派本部五十名騎兵護送固原逃出來的十幾名軍官急奔去西安府報信,然後便急匆匆的趕到了何顧的大帳裡:“賊勢凶猛,可有一戰之力?”
何顧搖了搖頭:“十一萬匪兵,排著隊讓我們殺也殺不完。”
洪承疇皺起了眉頭:“你不是有大炮麽!”
何顧苦笑道:“炮彈僅夠四次齊射,火銃子彈也已經消耗大半,這仗不好打了。”
洪承疇一臉錯愕:“八百輛馬車,炮彈這就用完了?”
何顧聳了聳肩膀:“糧食、馬料、醫療用品,還有各種雜用,都要佔地方的。”
洪承疇思忖片刻,終於咬牙道:“那就棄了那些輜重,快速撤退到鳳翔府下,等待西安救兵。”
何顧再次搖頭:“這些糧草輜重丟不得。”
洪承疇氣的胡子都要翹起來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如此貪財吝惜!”
何顧指向了地圖:“不是在下吝嗇,大人請看地圖,固原至此地將近一百六十余裡,匪軍來勢能如此之快說明了一個問題——他們的糧草輜重很少,所以行軍速度才得以如此之快。”
洪承疇心中微動,他大概明白了何顧的想法,遂默默的聽了下去。
何顧繼續道:“剛才前方回來的偵察兵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固原州庫糧草囤積並不算多,僅有少量被匪軍帶出,屯扎在瓦亭關一帶。所以,我們不但不能把這些糧草丟給他們,還要死死堵住葫蘆口,只要能堅持兩天,匪軍無糧自然難以為繼。”
洪承疇有些猶豫:“你軍中火器將盡,支撐兩日只怕有些艱難。”
何顧也明白他在顧慮什麽,洪承疇可不是在替自己的死活擔心,他是擔心把自己的三千老本也搭在這裡。猶豫片刻,何顧長歎一聲:“不知道……我當盡人事,聽天命。不過洪大人不必擔心,貴部在下另有任用。”
聽到這句話,洪承疇頓時客氣了許多:“閣下打算做何安排。”
當務之急是盡快把繳獲的糧草輜重全部運走,這樣即使自己撐不住了也好開溜。考慮到自己開溜肯定是要騎馬走平原大道直奔鳳翔西安,
那糧草輜重大隊就必須走山間小路。從小路向東北穿過崆峒山,抵達涇河水畔,然後順河西進,北上慶陽,沿著來路一直返回鐵焰鎮。 這麽做有利有弊,利在小路可以繞過鳳翔和西安兩府,如此大量的輜重過境,官甚於盜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何顧一旦打算撤退,可以肆意狂奔,不用考慮替車隊斷後的問題。
弊端便是車隊進入山間小路會不會被匪軍發現,一旦轉移途中被發現,那峽谷中的匪軍只要掉頭從瓦亭關進涇河岸,行軍二百余裡便可以把輜重車隊堵個正著了。
思前想後,何顧決定還是搏一把,畢竟走西安府那條路肯定會被扒一層皮,甚至可能扒的雞毛不剩。
首先把一千名後勤及車夫等人武裝起來,選繳獲戰馬假扮成迅騎模樣,又選突擊步兵六百,迅騎一百,炮車五輛,借洪承疇三百代訓新兵,一千家兵組成押送部隊令馮遠慶率領即刻從山間小路啟程。
一條條命令發出,鐵焰鎮各部很快各就其位。洪承疇則率其余本部即刻趕奔西安府,準備向養病的三邊總督武之望求援。
洪承疇看著前來送別的何顧, 一時之間心中頗多感慨,他發現自己原來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清這個年輕人。鐵焰鎮初見,以為他是個蠅蠅苟利的奸商;峽谷遇伏戰,以為他是一個心思沉穩內藏乾坤之人;衝出葫蘆口,以為他雖有巧思卻依然擺不脫商人逐利之心。
而現在,對方又不惜以本部精兵孤身陷於絕地的代價來換取對匪軍的最大剿擊,並且讓自己提前脫離險境。洪承疇有一個瞬間動搖了,他不想走了,他懷疑這個年輕人會創造以三千人擊退十一萬匪軍的奇跡,他想親眼驗證這個奇跡。
可殘存的理智卻告訴他那是一個不可能出現的結果,他留下來只會是陪葬而已。
“何鎮主,後會有期!”洪承疇莊重的拱手抱拳,平生第一次給予商人這樣的尊重態度。
何顧輕輕一笑,笑容之中唯有雲淡風輕:“洪大人,後會有期!”
洪承疇撥轉馬頭,打馬揚鞭而去。他必須走了,在看到對方那豪傑蓋世般的一笑之後,他毫不懷疑,如果此時何顧對自己長嘯一聲:“洪兄,可願與我並肩一戰否!”他會毫不猶豫的答應。
可自己現在還不能死,瀕危的大明還在等著自己去拯救……何兄,別死,一定要……後會有期啊……
“迎敵!!”
馬旗兵的呼喊!
葫蘆口北方狹窄的地平線上,沉重的腳步正隆隆作響。
前列,是一層層的盾牌;後面,是如林的刀槍劍戟;從山頂俯瞰,人與洪流!
看著洪承疇漸漸消失在揚起的塵煙之中,何顧驀然轉身,拔刀向天:“列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