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堂(國君辦公和寢宮之一)的衛公,第一時間就收到了內府送來的《千字文》范本,抄錄者是南卓。這是邊子白要求將抄錄者寫在書簡最後,目的就是有跡可循。
衛公姬頹靠在軟墊上,看上一句《千字文》慢慢細品,搖頭晃腦的得意勁讓站在一邊的丁只有種非魚不知魚之樂的癡呆狀。
“美哉,美哉!”
《千字文》丁隻也聽過,聽了也就聽了,甚至在心底起不了哪怕一絲一毫的波瀾。
可為什麽換一個人就如癡如醉了呢?
邊子白有毒,胡說八道都有人信。
其實丁隻想不明白也是正常,這時候的宦官,來源一般只有兩種。一種:生活艱難活不下去了,進宮當宦官,只要熬過蠶室的日子,基本上一張到老的飯票是混著了,破產農民,流民,都有;第二種,就是犯官和家眷,主要是犯官的家眷子弟被牽連的居多;第三種,也是來源最大的是奴隸。
第二種的數量太少了,但是第二種出身的宦官都有一個很大的優勢,很大幾率是識字的群體。
就算是當太監,都不算是個完整的男人了,以為混吃等死溜須拍馬就能混好了。學習文也很重要。至少在宮中,識字的宦官就有很大幾率獲得提拔和晉升。
可惜,丁只是第一種來源,屬於活不下去進宮混一張飯票的可憐人。他運氣很好的是,他遇到了一個教他認字習武的老宦官,當然付出肯定也有,只不過年代久遠,丁隻他不說,估計也不可能重見天日裡。
所以,丁隻認字,但不學經義,更不通《詩》、《書》。只是單純的能看懂一些公文而已。他根本就無法體會到衛公拜讀《千字文》時候的那種心胸豁然開闊的感受。
沒過多久,衛公停住了,眨巴了渾濁乾澀的眼珠子,還以為看錯了書。
上下通讀之後,有種戛然而止的難受勁。嘀咕道:“一篇雄文,怎麽到了這裡就好像被攔腰截斷了似的,狗屁不通?”
多稀罕呢?
上面還在講述三皇五帝,堯舜禹湯,後面就變成了特產風俗的介紹,怎麽讀,怎麽別扭。
“君上,是否不妥,我去叫人讓邊子白來一趟。”丁隻也不客氣,邊子白沒有出仕的時候,他還有所顧忌,太過張揚了會讓人誤解。可邊子白已經在衛出仕為官,為國君分憂,他自然沒有推辭的理由。
姬頹擺擺手,製止了丁隻的念頭,轉而放下了書簡,長歎道:“可能是這篇《千字文》讓寡人期待太多,可上半部分確實驚才豔豔,讓人讚歎不已。可是……下半卷的一些句子,通讀起來缺乏那種讓人有感而發的感覺。不對勁,不對勁。”
“君上的意思是這本書不好?”丁隻也疑惑了,姬頹的意思是期望落空了,顯然是不太滿意的。
姬頹搖頭道:“不然。是寡人期待太高了,有一部分內容沒有達到寡人的預期。但總體來說,還是好的,可謂瑕不掩瑜。是一部好到不能再好的雄文。算了,這本書就放在案頭,不要讓人收入府庫了。”
姬頹表示出對《千字文》特殊的喜好,放在他寢宮的書案上,意思就再明白不過,沒事的時候他會經常翻閱這篇文章。
《千字文》的集結成書,也給衛公姬頹帶來了片刻的安寧。
可這種安寧猶如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越是風平浪靜的時候,天地之間積蓄的力量就越是強大。肆虐的風暴越是強大,最後傾覆的可能也越大。對此,衛公內心是憤怒的,更多的是無奈。他的年紀恐怕已經做不出殺伐果斷的鐵血鎮壓了,可如果壓不住幾個想要入主宮廷的兒子,恐怕他就死後也不會安寧。
事實上,公子恆的舉動根本就逃避不了丁隻的眼線,丁隻既然認定了太子會對他不利,根本就沒有必要替太子隱藏下來。
姬頹的困擾還剛剛開始,他現在還能吃能睡,也有一批忠與他的朝臣,或許幾個兒子之間的爭鬥還停留在表面。可萬一他病了呢?
這種無法控制的恐懼深深地刺痛著這個已經風燭殘年的老人。
且不說衛公,但說南卓。
他黑黢黢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驚喜,為了‘感謝’仲叔牙的慷慨行為,他特意在雲樓的二樓包下了一個包間,價格不菲。更讓他感覺吃虧的是,包間的增值服務他一樣都沒有選。他還等著將《千字文》抄寫下來呢。
可仲叔牙的字……
並不是難看而已,這家夥很神奇的會在不會寫的地方打上一個圓圈。
太坑了!
南卓都開始心疼自己花出去的大筆銅錢,太不值了,就算是讓他看不起的公叔朋的記錄也要比仲叔牙好太多了。
可仲叔牙呢?
咧開大嘴,大口的吃著豬油拌飯,喜滋滋的問:“南卓老弟,你說平日裡我也吃過豬油拌飯,怎麽今天入口的味道完全不一樣呢?”
說話間,筷子飛快的扒拉了幾下,又下去小半碗。而他邊上已經堆砌了一摞飯碗。當兵的都能吃,這是打熬力氣辛苦所致。在古代的軍隊,習武的軍官更能吃。廉頗六十多歲的時候,還能吃一鬥米,幾斤肉,吃完了騎馬射箭。這等體力全都是靠著海量的食物攝取堆積起來的,仲叔牙很不幸的也是武夫,他的功夫絕對比不上廉頗,就算是趙武也能在六七招之內擊敗他,但是比起飯量,他誰也不虛……
戰國時期的一石米大概就是10公斤左右,並非漢代60公斤。10鬥為一石,一鬥米也就是2斤米的樣子。真要是讓廉頗一口氣吃12斤黍米,估計會被噎死。
南卓有氣無力的告訴眼前這個沒有什麽眼力見,但是心腸卻不怎麽壞的低階級同僚:“這是淳熬,八珍之一。”
“八珍,豈不是很難吃到,肯定很貴啊!”仲叔牙有種吃人最短,尤其是發現自己吃了還不少的樣子:“不過這家店也真夠傻的,八珍還敞開了吃,怎麽還沒有被吃關門。”
南卓氣地肝火雷動,“淳熬做法簡單,材料並不罕見,關鍵是在調製的肉醬,味道不能奪白油之香醇,也不能掩蓋黍米的鮮甜,頗為難得。都是常見的佐料而已,只是做起來比較用心。再說了,‘八珍’也就是名氣大而已,就其味道來說,也就平平。”
仲叔牙終於吃飽了,滿足了的打了一個略顯嘹亮的飽嗝。之後熱情的問:“哪個字,我想一想。”
一開口,滿嘴都是那種豬油的焦香味道,南卓惡心的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心說:“有完沒完?”
一方面,南卓對仲叔牙不報有希望了,這家夥的腦子恐怕不及自己的十分之一,算了,還是自己回憶吧!另一方面,那是實在受不了豬油味,對普通人來說是至尊美味,可南卓什麽沒有吃過啊!任何好東西吃多了,都會膩的,豬油恰巧是最容易讓人感覺膩味的食物之一。
南卓忙推辭道:“不用了,我想起來了。”
說著,他飛快的在書簡上記錄起來。沒辦法,中午的家裡小廝來送飯,他老爹知道內府今日的任務之一就是抄寫《千字文》。大宗伯南豐雖說對邊子白很不待見,可他並不排斥學問。尤其是《千字文》這等驚豔眾人的奇文。
於是南卓接到了老爹的任務,一定要抄錄一份,回家他要看。
要不然,南卓也不會接收仲叔牙的幫助,抄寫仲叔牙寫的《千字文》了。
好在仲叔牙畢竟也是讀過書的,不會寫的字不算太多,就是有些寫錯了,南卓也能通過回憶記起來,然後埋頭伏案疾書。
華燈初上,涼風徐徐,南卓撐開身體,舒展酸痛不已的肩膀,滿意的看著自己謄寫的《千字文》,心中感慨不已:太不容易了,終於寫完了。
他不僅僅抄寫了屬於他自己的那份《千字文》, 連帶著把仲叔牙抄寫的錯處也修改了過來,工程量不可謂不大。
好在已經結束。
臨走,仲叔牙還感激的南卓說道:“你說第一個請我來雲樓吃飯的大貴族,仲叔牙無以為報,後日親自下廚在家款待,還請不要推辭。”
“這個……”
仲叔牙沮喪道:“在下知道仲叔家鄙陋,不登大雅之堂,讓賢弟為難了!”
唉……
說的怪可憐的,可南卓也不得不考慮自己今後在內史府的官宦生涯,恐怕其他幾個是不會和他走到一起了。至於端木方等人,道不同不相為謀。
邊子白……不坑他已經是不錯了。
公孫鞅……估計對南氏並不喜歡,從眼神就能看出來。
於是南卓就勉為其難的答應了下來。趴在回家的馬車上,南卓累地一動都不想動,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自己當當一個公卿之子,為什麽當官第一天,沒有結交同樣身份的公卿之子,卻差點和內史府出身最低的仲叔牙成為朋友?
家族的榮譽讓他有種給南氏蒙羞的痛恨,伴隨著馬車的搖晃,南卓瞪著眼珠子,咬牙切齒的喃喃道:“都怪邊子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