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吃錯藥了?你全家都吃錯藥了!”
雖然沒有聽過‘吃錯藥’的怪話,但句容結合邊子白說話的語氣,還是能夠猜到這句話多半是說他腦子壞了,做事不經過大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人醜裝可愛之類的傻事。
句容氣地吹呼瞪眼,恨不得跳起來一巴掌把邊子白震死,可惜,他既無內功附體,有沒有外功傍身,糟老頭子一個,邊子白一伸腿他就得乖乖地趴在地上躺著裝高冷。
邊子白摸著鼻子,有點不懷好意地看著句容,後者有點緊張,畢竟邊子白這家夥從來就沒有尊老愛幼的美德,曾經在大殿裡當著國君的面揍過他。想起這段讓他不堪回首的經歷,他頓時發現自己竟然拿太史記錄將邊子白綁在道德的神龕上,有點犯傻,心頭頓時有點發虛,目光環顧左右,心說:“糟了,沒有人。早知道這樣,改找幾個幫手來壯膽。”
別看句容之前一直是刺蝟一般的在外國的朝堂上橫衝直撞,連國君都被他懟的見他就跑。
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遇到了邊子白,也活該他倒霉。
句容冷哼道:“本官是史官,自從周公派遣太傅、史官到各個諸侯,朝歌句氏就是衛國的史官,輔佐衛公六百年有余。句某自問無愧於心。這次句某來給你看史書對你的記載,已經是開恩了,沒想你小子連好賴都不知,詆毀老夫的誠意,也罷,老夫就不做這個討人嫌的外人,走了。”
等等!
邊子白覺得句容這老頭挺有趣,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句容就在衛公接見大臣的時候擔任府庫記錄工作,當時因為將邊子白在記錄中寫上‘無恥小人’,‘國之奸佞’,帶有明顯詆毀性質的字眼。被邊子白發現後,一把薅住領子不撒手。臭脾氣的句容還揚言邊子白不敢斯文掃地,在宮中毆打太史。
然後,邊子白的拳頭就落在了他的小腦殼上……
結局挺慘,大有不死不休的樣子。
後來……很不幸的是,邊子白將句容這家夥給忘記了。本來嘛,他一個政府高官,整日盯著一個靠著寫國君黑帳過日子的史官過不去,很掉價不是。再者說了,他就算是百般討厭句容,總不至於將人殺了泄憤吧?
他又不是敢弑君,殺太史的崔抒,可人家崔抒也挺慘,媳婦被國君給睡了,是男人都忍不了啊!
可臨了他都要離開帝丘了,句容似乎做出了一件讓邊子白非常吃驚的事,他將撰寫邊子白的史官府庫的書簡交給了邊子白觀瞻,寓意恐怕很多。但就事論事的來說,句容足夠坦蕩。書簡上的字很簡單,就寥寥數行,邊子白瞄一眼就看全了,沒的說,評價不算錯,這並不符合句容每次見他後槽牙都咬緊的態度。
‘衛公頹三十一年夏,趙欲伐我,盟主魏侯擊武卒受困於中山,自顧不暇。此帝丘城內哀鴻一片,內無強軍,外無強援,一時舉國皆恐,唯內史邊子白於廟堂之上仗義執言,自願領兵拒敵於國門。君感其義之高,傳邦達於海內,拜其將上軍貳萬余擊寇……’
句容的記錄就寫到了這裡。
後面沒有了。
估計需要邊子白在戰場上有了結果之後,他才會謹慎的添上墨,或恭敬、或鄙夷的接上文字。但不得不說,句容這老頭子做到了光明磊落的一幕,讓邊子白另眼相看。不過,他忽然想到自己似乎是句容的上司,他有權翻看句容所有關於史官庫房中對他的記錄。
邊子白上下打量了一陣句容,後者在邊子白陰惻惻的眼神之中,惶惶不安,乾巴巴道:“要是沒事的話,老夫走了。”
“別啊!句容,我就納悶,你每次見我的樣子都是咬著後槽牙,說一句不好聽的話,恐怕恨不得我死在你面前吧?”
邊子白拉住了句容,老頭就算是想要走也走不了了,畢竟他根本就抗拒不了邊子白的力量。
老頭被堵在宮牆邊上,一臉無趣的正視道:“句某正是這樣想的,有錯嗎?你毆打史官,有辱斯文,也就是國君聽信讒言,讓你竊據高位。要不是看在我大衛風雨飄搖六百年,如今遇到了趙國這等強盜,難以支撐下去,你以為老夫會將你在史書上留下好名聲?”
“這麽說來,你之前一直在敗壞我的名聲嘍?”邊子白疑心大作,他這才想起句容這家夥簡直就是衛國官場內的攪屎棍,冷不丁的就給誰的名聲上添上一筆。
句容後退一步,緊張道:“沒有的事。”
邊子白還是不能相信句容,但眼下也不能逼著句容讓他將所有的史官記錄都調給他看,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句容承認他背後記自己的小黑帳了:“我相信你。”
句容壓力大減,略微松了一口氣。
邊子白眼珠子左右滑動,陰險的笑道:“不過你要大聲說一些讓我放心的話。”
咕咚,
句容艱難都吞下一口口水,差點把自己給嗆住。忍著翻白眼的衝動,生硬道:“句某問心無愧,至於說……好吧,你說怎麽辦吧?”
句容最後還是放棄了,他決定妥協了。尤其是想到邊子白不依不饒的性格,恐怕真不是他能夠招惹的起。這家夥打罵根本就不怕,鬧到國君那裡,且不說衛公姬頹昏聵,不聽他這個錚錚鐵骨的忠臣也就罷了,竟然聽信一個進讒言的小人。尤其是剛才邊子白還誹謗他‘吃錯藥了’,好吧,句容現在有種‘吃錯藥了’的感覺,胸口堵得慌,說不出後悔,腸子都快悔青了。
邊子白很寬厚的笑道:“方法很簡單,你只要對著每一個路過的宮人喊:內史令邊子白是個好人!喊滿二十個,我就相信你是真的沒有在後背胡亂編排邊某人的黑歷史。”
“邊子白是個……奸佞!”
句容那張臉黑黢黢的臭臉,攔住了一個嚇得尿都快指出來的小太監,喊了半句,就說不下去了,他能夠為了少麻煩,違心的用模棱兩可的話搪塞,但絕對無法說出如此厚顏無恥的話來。這有悖於他一個史官的尊嚴。
這真不能怪邊子白,誰讓句容自己撞上來的,他都給了對方機會了,還不知道珍惜。難道說幾句好話,恭維人的話,就仿佛讓他高潔的名聲受到了汙染似的,既然如此,他還真不能讓句容這麽消停下去。
邊子白站在台階上,俯下身子,居高臨下問句容:“端木方現在還不是內史令吧?”
“雖然你將官舍的印信交給他了,但是在國君沒有正式任命之前,他還不是。”句容是個講道理的人,只不過是迂腐了一點,對付這樣的人,和他擺事實是最好的辦法。
邊子白欣喜道:“那麽國君也沒有撤銷我內史令的身份,本官現在內史府的事還能管?”
“端木方是署理,並非任命,內史府你自然管得到。”句容已經有點不好的念頭了,可惜,正直的個性不容他撒謊。
邊子白玩味的看著句容,突然陰陽怪氣的問:“那麽我還是你的上官嘍。”
已經能夠預料到邊子白接下來會幹什麽了,句容倒是光棍,閉上眼睛,乾脆道:“唯(是的意思)!”就打算是扛到底,不準備說話了。
邊子白拉住句容,不讓他有逃跑的機會,對身後的官舍喊道:“點齊府人,去史官府庫查驗。”
“你不能這樣!於理不容,於理不容啊!”
句容被一群受到邊子白恩惠很久,一直沒辦法報答的屬下們扛著去了史官的府庫。而看守府庫的府人(最低等的小吏),根本就不敢阻攔邊子白這位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沒等豐富,就將府庫的大門打開,然後一團灰蒙蒙的氣體從大門口吐了出來。
邊子白頓時傻眼,看著堆積如山的竹簡,還有上面厚厚的一層灰塵,他堅信這些竹簡上根本就沒有對他的記錄,詢問左右:“這是何時的竹簡?”
“靈公之前的都在這裡了。”
府庫看守低頭彎腰的媚笑著,作為大老板,邊子白上任之日之後,就從來沒有來府庫這邊實地考察和慰問過,弄的地下人突然見到上官,有點受寵若驚,不知所措。
“最近的竹簡在哪裡?”
“太史官舍!”
“逆賊,爾敢?”
句容被人駕著,連動彈都不能,只能用嘴皮子威脅了,當然有邊子白撐腰,威脅沒有任何效果。很快,邊子白就找到了滿滿一大堆的竹簡,是經過整理之後最近三個月的竹簡。邊子白翻開一卷,草草瞄了一眼之後,仍在一邊。沒有關於他的記錄。
又抄起一本。
也沒有關於他的記錄。
……
一個時辰之後,他竟然將竹簡都看完了,然後古怪地盯著句容,問:“為什麽沒有對我的記錄?”
句容翻著白眼,根本就不搭話,連動嘴皮子的心思都沒有。
邊子白無奈,幫助其回憶對句容來說不堪回首的一段記憶,邊子白循循善誘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當時就是本官受衛公召見,然後國相那天也來了……你怎麽沒有記錄當天的談話內容。我記得當時說了很多。你不該是藏起來了吧?”
句容抿緊嘴唇,但是不斷抖動地胡須出賣了他的內心,肯定是陷入了及其風怒的情緒之中。
邊子白緊接著自言自語道:“當時的談話本官也是記憶猶新,不如這樣,本官就受累,將那天的談話補上,這樣也不會因為缺失國君的起居語錄而讓你這個史官失職。”
“不必了。”句容強忍著心頭的不甘,最後還是氣餒道:“那天的事情不重要,不用記錄。”
“哦!”
邊子白輕佻的回答,表示不信。
順手拿著書案上毛筆和空白竹簡,卻被句容製止道:“子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這話說的,讓邊子白都沒辦法接茬了,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句容嗎?懟天懟地懟君王的衛國太史令?
尤其是句容的性格睚眥必報,針鼻一般大的心眼,能讓他忍下這等羞辱?可是邊子白還是料錯了句容的心思,太史是職業官僚啊!老子死了,兒子頂替,屬於一個家族掌管一個王朝的特殊官職。句容沉聲道:“近百年的記錄,吾兒還是會看的,邊大夫總不至於想讓老夫在子孫面前丟人吧?”
那天他回去的時候,兒子大驚失色,還問他了。可是句容很傲嬌的告訴兒子,帝丘的狗太多了,老夫給狗子衝撞了。
被挨打,還打不過的經歷,確實太丟人。以至於句容也需要在家人面前掩飾一二。可要是記錄下來,等到他退休了,兒子頂替做了太史令,翻開太史官舍的府庫,一看,不就都知道了嗎?到時候她還怎麽維持一家之主的威信?
“好吧,算了。”邊子白倒是心寬,隨即笑道:“你這是雙重標準,給自己盡設方便之門,對他人頗為嚴苛。可我就奇怪了,本官和你頗為不對付,可是你卻從來沒有在衛國史料記錄之中詆毀本官,是何原因?”
“你以為我不想?”句容慘笑道:“可是你當官之後,連官舍都不來,我想要紀錄你的劣跡,也沒有機會。至於詆毀?你將太史當成了什麽?太史頭可斷,血可流,但是絕對不會因為個人喜好,而造謠生事,紀律子虛烏有之事。句氏入衛六百年,從來沒有一個族人會這麽做,只要我們還是太史,就絕對據實所錄國君朝堂大事,絕對不會夾私帶怨。如若違背,吾寧死!”
句容恨得咬牙切齒,可是在邊子白的眼中,這家夥越來越可愛了。連造謠都不會的史官,能是一個好史官嗎?
後世被譽為史官第一人的太史公司馬遷,曾經還在史書中寫到嫪毐的寶貝硬起來能夠夾斷車輪,太不嚴禁了,場面簡直辣眼睛。
句容的人品在邊子白的眼中頓時高大了起來,這家夥還挺有氣節。在禮儀崩壞的是時代裡,還能恪守六百年前的家訓,句容雖然是個壞脾氣的老頭,但也是個好老頭。邊子白點頭道:“你是個好人!”
不過邊子白還是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記錄,問句容:“對了,你記錄過樂平和公子恆有過接觸,怎麽就沒聽人說起過?更沒有聽說過你就此事向國君稟告過,是否忘記了?”
樂平死了,死於丁隻之手。
尤其是樂平的死是衛宮之中的禁忌,誰也不能提起。但如果太史句容能夠舉證樂平在死前和公子恆接觸頻繁,恐怕連衛公都要感激他。畢竟,不用在幾個兒子之間懷疑來,懷疑去了。
“是私情莫逆。這在衛國宮廷之中,有什麽私下的事能躲避老夫的雙眼?”句容自傲了一句,然後懨懨的說道:“這是衛公的家事,老夫不過是太史而已,隻負責記錄,其他的事管我何事?”
這話說的太硬氣了,連邊子白都無法反駁,良久才輕聲道:“你這樣做事,官場上會沒有朋友的。”
“不需要!”
有時候句容就是這麽強大,強大到連他自己都無所畏懼。似乎潛台詞就是:太史都是一個人在戰鬥的勇士!
而在衛公的寢宮殿前,公子梁從車上下來已經走了一段甬路,站在高大的宮殿前,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神堅毅地看著坐落在高台上的宮殿,表情凝重的走上了高台。
等他登上平台之上,魯公、宋公、還有起色明顯好了不少的衛公赫然在座,似乎就等他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