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這是一種很神奇的職業。
說是職業,而不是官職,原因在於他們掌握了一個國家幾乎所有的機密檔案。當然,幾乎所有的機密檔案都是過期的。還包括幾十代國君的盟誓,宣誓,下達的法令……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換一個士大夫,絕對無法處理如此龐大的信息量。
可是太史卻可以,因為他們是職業官僚。
老子死了,兒子上,兒子死了,孫子上……一代又一代的撲在太史這個職業上。以至於在官場,任何一個世家的家學恐怕都比不上太史家族的雄厚。
而太史完全有辦法在一群上卿、上大夫等高級官員之間,用一個幾百年前的故事和法令,甚至是他們先祖的醜聞,就能讓一群位高權重的高官們啞口無言。
句容就是這麽做的,他用將近三百年前衛公頒布的一條法令,讓整個朝堂的官員對他毫無辦法。這家夥如同是一隻張牙舞爪的臭鼬,就算是森林裡的老虎,面對臭鼬的時候,也只能躲著走。
華夏的文明很駁雜,別看華夏人信奉這個,信奉那個,神仙多到三四個陣營互掐的地步,和尚、道士、甚至還有遠古的神靈,可真要說華夏文化傳承的脈絡,還是對祖先的敬仰和遵從。這也是說,衛文公說的話,就算是三百年後放到了衛國,還是至理名言,所有人都要遵守,這就叫祖訓。
衛公沒辦法,臉色不愉道:“可有文獻?”
刨祖墳,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有文獻可以查詢的話,倒是可以讓句容得意一次。但是心頭的不爽恐怕會延續好幾天。句容就是有這份本事,他能夠明知道姬頹很生氣的時候,繼續撩撥他的國君。
“在府庫裡封存。”句容說話間有點沮喪,他心說,要是手中拿著文公的祖訓,這就厲害了,還有成公的祖訓,這家夥只要手中拿著刻有祖訓的利器,或者竹簡,他就能眼睛飄到房頂上,然後朗聲道:“聖祖訓!”
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行大禮,聆聽‘聖祖’的訓斥。
衛公氣地冷哼一聲,道:“既然無法找尋,就先按照少正渠義的建議,暫時擱置此案,等邊子白當面詢問緣由,再做定奪。”
按理說,姬頹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句容要是有點靈性就該就坡下驢,可他偏不乾,要是邊子白被定罪,他就能去大牢裡報仇了。另外,衛公讓邊子白籌備的翰林院也要黃了。見衛公處處維護邊子白,句容著急了:“君上,有道是律法無情,既然國法有依可查,為何要舍近求遠,臣馬上去府庫找出書簡來,給邊子白定罪。”
“多事的家夥。”
連渠義都覺得句容有點太過熱情了,他倒是聽說過邊子白和句容的第一次見面非常不愉快。貌似句容冒犯了年輕氣盛的邊子白,然後……被打了。
可句容的性格?
被打不是很正常嗎?
他連老婆都打不過!
要是礙於身份,在場的士大夫,包括衛公,都不介意給句容一個深刻的教訓。
姬頹頹喪地揮揮手,句容頓時來了精神。連跑帶吆喝著出了大殿,就聽到:“你們幾個,尊國君令跟我去府庫。”
拿著雞毛當令箭,也就是說的句容這樣的家夥。
渠義尷尬地看著大殿門口的方向,伸手想要喊住句容,卻沒有機會竟然讓他跑了。那一刻,讓性格執拗的渠義都佩服萬分,不入流的小官句容,竟然讓滿朝文武,
連帶著國君都等著他去找三百年的一份竹簡。試問,他何德何能,竟然如此牛逼? 都不知道該什麽說這不開眼的家夥。
估計當年周公旦設立百官的時候,將太史設立成為職官,恐怕也想不到會孕育出如此奇葩的生物吧!
太史是一種神奇的生物,他們幾乎和朝堂裡任何官員沒有相似性,卻任何國家大事都能參與。唯一讓人覺得好笑的是,太史只有參與權,沒有參議權。也就是說,列席參加會議,說話不頂屁用。
衛公姬頹見怪不怪地揮揮衣袂,嘴角苦笑道:“讓他去吧!”
也就是說,甭管句容如何,反正沒人會把他當回事,不搭理他是最好的辦法。
既然邊子白的案子無法繼續,作為天官部的副手,大朝會的時候國相主持,副手從中幫助國相完成大朝會的工作。而子思這時候並沒有任何表示,反而看向了公子訓,詢問道:“訓公子,你可有建議?”
“沒有,絕對沒有。”公子訓被子思一問,頭皮都麻了。子思是很少在大朝會上詢問他的,畢竟姬頹是有著強烈權力欲望的國君,很難容忍儲君對他的位子發起挑戰。
子思點頭道:“渠義,繼續下一個提案。”
“鄭國希望同我國緩和關系,近年來,韓國屢次進犯鄭國。多次韓國大軍兵圍新鄭,鄭國已經無力抗擊韓國……所以希望衛國出面調停,以三座城邑為謝禮。”
這種天荒夜譚的故事,連渠義都不相信啊!衛國出面調停,這不是作死嗎?衛公姬頹第一個就不答應。再說了,鄭國為什麽會和韓國打成一鍋粥?
當年三家分晉,韓獲得土地最少,實力最差。已經被內亂不堪其擾的鄭國決定將內部矛盾轉移到外部矛盾,去欺負韓國。當年的春秋小霸王還是有兩把刷子的,韓國輸了幾場之後才穩住的局勢。
眼下的鄭國內亂爆發成了三股勢力互相敵對,再也無力對抗韓國。可如果衛國加入到調停之中,實力上應該會強過韓。
別看鄭國不大,在鼎盛時期,妥妥的千乘之國,擁兵十萬。衛國實際上人口比鄭國還強一點,在文公、成公時期,也滅掉過幾個周邊的小國。要是將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的話,兩國傭兵二十萬絕對不是問題。然後加上實力更強一點的宋國,比鄭國差一點的魯國,總兵力甚至可以突破霸主魏國的實力。但是,誰都知道,這樣的一直聯軍是毛用都沒有的,因為是烏合之眾……
姬頹出兵是絕對沒有膽量的,賣臉,恐怕要被韓侯羞辱的節奏,果斷地表示:“鄭之禍,乃其咎由自取,韓鄭交戰,衛國中立。”
這話說的,連渠義都無法反駁。
接下來是夏稅的提案,大司徒子南靳表示,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經行之中,幾年衛國將大豐收。
總算是一個好消息。
議程一件件被解決,快到晌午了,衛公也覺得差不多了,詢問子思:“國相,可有遺漏。”
子思搖頭道:“沒有。”
不僅衛公,連帶著大殿裡的百官都習慣性的遺忘了一個人,句容。在丁祇喊出:“無事退朝。”之後,在國相子思第一個站起來,在衛公的陪同下送出大殿之後,魚貫而出。
大朝會的日子,官員們都是三四點就要起來洗漱,簡單吃過早飯之後就要往宮廷趕來。這會兒功夫,每一個都是饑腸轆轆的,都急著出宮之後找點食物墊吧墊吧。
句容好不容易找到了三百年的那份盟誓檔案,興奮地要發抖,渾然不顧自己被府庫裡的灰塵都快沾染成了土人了,急匆匆的往議事的大殿而去。
“你們為什麽攔住我,我是太史句容。”快要到大殿了,句容卻被宮裡的禁衛攔住了。他首先想到的是他被排斥了,自己也清楚不受衛公待見。可就是忍不住在衛公心煩的時候火上澆油。
士兵很無辜道:“太史大人,您就這樣去見諸位大人啊!”
“我這麽了?”句容認為這是無知者的嫉妒。
當他趴在水缸邊上的那一刻,還是感受到了一絲絲羞愧,很快洗漱乾淨的句容再一次被禁衛攔住,這一次,他徹底怒了:“你們說朝會結束了?”
“是啊!快結束半個時辰了。”禁衛告訴句容。
被愚弄,排擠,甚至奚落了多年的句容徹底爆發了,舉著那份文公的盟誓嘶吼著:“公理何在,天理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