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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外史》第6章 父輩淵源
  嘉靖二十九年秋,楊大力應徭役往蘭州輸糧。因路上走得慢,回程時已經入了冬。一路過了隴西,快到寧遠時,遇上了一隊正被群狼圍攻的商隊。那群狼足有百多頭,在頭狼的指揮下分進合擊,商隊人馬損失慘重,活著的人也已命懸一線。

  楊大力這一邊有三十來人,人人還算有幾下把式,但見到群狼撕咬的血腥場面,仍不免頭皮發麻,雙股戰栗。可見死不救的事情,這些秦州漢子做不出來,更何況狼群攻下商隊後,未必會放過他們,於是眾人各灌幾口老酒,嘶喊著就衝了上去。

  不過面對群狼,兩邊人加起來也不佔優,一幫烏合之眾也比不得群狼進退有序。關鍵時刻,楊大力三箭射殺了狼王,群狼無首,這才慢慢退散,大家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被救下的這支商隊,乃是三原行商。為首的三人,便是李祥福、張廣源,以及周逢春的父親周有良。這三人與楊大力年紀相仿,死裡逃生後,俱都感激不已。眾人一同返回秦州,李祥福、張廣源、周逢春又專門到楊大力家登門道謝。

  那時李、張、周三人才剛出來打拚,狼口遇險損失慘重,本錢大半都折進去了。不過這三人都有些執拗,回到三原四處籌借,半年後仍來走這條商路。或許是死裡逃生後,穢氣全帶走了,此後三人的生意都比較順當。

  陝西有邊關四鎮,是大明西北重要防區。本布政司所征賦稅不上繳國庫,均用於四鎮軍需供應。同時朝廷還頒布了一些特殊政令,如“食鹽開中”、“茶馬交易”、“布馬交易”等,以備軍需。陝西商人秉此良機,輸茶於隴西,販鹽於江淮,運布於蘇湖,銷皮於江南,成為赫赫有名的秦商。

  李、張、周三人做的均是這些生意。每回經過秦州,他們都會來楊大力家拜訪,同時送上些東西,都是不甚貴重但很實用之物,因而楊大力家從來不缺鹽。

  一次酒後,李祥福言道,他家中的次女與楊芝兒同歲,可配與楊虎子為妻。那時楊虎子才四歲多,楊錚的大姐楊芝兒也才剛兩歲。

  到了嘉靖三十八年,李祥福生意漸漸做大,精力主要放在西安府及南、北兩京,此後便絕少來秦州。張廣源緊跟李祥福的步伐,這邊也來得少了。西北的生意,二人都交給手下的管事打理。隻周有良比那兩家底子薄,仍親自帶隊跑這條商路。

  又過數年,到了嘉靖四十三年,楊虎子應徭役歿於寧遠。其時指腹為婚、結娃娃親之類的事情,為官府所禁止。當時兩家大人隻是酒後隨意一說,又沒定聘,楊虎子一死,自然是不了了之。

  楊錚的祖母錢氏因長孫身死,悲傷過度,次年便故去了。那會楊錚才三歲多,留下的記憶極為模糊。而他的祖父死於嘉靖三十四年的大地震中,連面都不曾見過。

  又過一年,李祥福將次女嫁給了張廣源的長子張修潔。

  倒是周逢春隨父親來秦州祭奠過錢氏後,又跟著行了幾回商,因此與楊蘭兒結緣,最後周、楊兩家結了姻親。

  楊錚聽周逢春講完這些往事,心想:敢情二姐和二姐夫還是自由戀愛,這可真不容易。秦州窮困,自家日子卻還算過得去,當是多虧了李、張、周三家的接濟,不過這也是老爹用命掙來的交情。早聽說老爹是個好弓手,以後有機會倒要學上一學,緊要關頭也可防身。

  周逢春自去年秋天與楊蘭兒成親後,近一年未來秦州,未曾想這個小妻弟變了許多。自己說了這麽多,

他隻是靜靜聽著,偶然發問也盡是關鍵之處,渾不似過去那頑皮猴子模樣,好似沉穩了許多。  楊錚道:“新節姐夫,我想托你一事。能否將月盈之事的首尾周全起來,與李、張二家再無半點瓜葛。之前李家人來時曾留下一份契書,等下我拿給你看。”

  周逢春道:“這個自然可以。隻是你確信要如此做麽?”

  楊錚點了點頭,道:“李、張二家欠我爹的人情,但哪怕是救命之恩,也總有還完的時候。總這樣沒完沒了,沒的惹人家心煩。趁此了結最好,再這樣下去,怕是要成仇家了。”

  周逢春道:“你倒看得透徹。可李家二小姐此舉實在有些不安好心,你知道麽?”

  楊錚道:“她是想給我家提個醒吧。雖是戲言,當年總是許而未嫁,現在送個丫頭過來,人頭可就扯齊了。又想以月盈的身份輕賤我家,提醒她家現在已經不同了,不再是我家可以結交的。卻不想她以月盈代己,又把自己當成什麽了。這女人刻薄心小,我大哥若是仍在,也是娶不起的。隻不過她也太拿自己當回事,又太小瞧我家人了。我爹做事堂堂正正,又豈是她那種鑽營之人能猜度的。還怕我家人蠢笨不明事理,讓姐夫你來解說一番。”

  周逢春聽得瞠目結舌,這裡面的一些關鍵,他還聽父親分說才明白的,卻不想這個小妻弟聽完之後就想明白了。但要緊之處還是要分辨明白的,道:“我可不是為她來分說的。”

  楊錚道:“這個我自然知道。當初我大姐夫給你家帶口信,想必你家中有事,又或者帶信之人有事,讓李家或張家轉帶一下。你們三家交情匪淺,在帶信之人看來,事情算是辦成了。可那李家女有意先瞞下來,待把月盈送過來,才讓你家知道。”

  周逢春點頭道:“確是如此。”看了楊錚一眼,忍不住道:“你這病過一場,倒好似變了個人一樣。”

  此時兩人已經行至村口,楊錚指著不遠處那棵老槐樹道:“當日我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之後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既然身子不能動,腦子就得多動一動,大概是這般就開了竅吧。”

  周逢春看著那棵高樹,不禁唏噓,道:“這就是所謂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吧。”

  楊錚道:“那個叫妍兒的紅倌人,現在怎麽樣了?”這話卻是代月盈問的。

  周逢春道:“已經死了。”

  楊錚聽了,不禁有些黯然。雖未謀面,卻總是一條人命,還是於月盈有恩的人。不過這結果,卻不算太意外。這世道賤民之命,可是極不值錢的。平民要好一些,但在有權勢之人眼中, 仍如草芥一般。要想不被人隨意輕賤,隻有躋身上層。而平民的上升階梯,唯有科舉一途。

  兩人走入村中,又道些家中閑話。楊錚問起二姐及剛出生不久的小外甥,周逢春便笑,說道:“總算是想起你二姐了。”

  楊錚就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心虛地辯解道:“之前已有人報過信了。今日見新節姐夫你滿面春風,就知必是過得不錯。”

  回到家裡,周逢春讓兩名隨從返回秦州住下來等他。楊錚讓月盈去坡上地裡尋父母,又到屋中找出月盈的契書給周逢春看。

  其時青樓女子是要入樂籍的,屬賤民一等。若落籍從良,須有官府發的從良文書。如果是教坊司官妓,大多身份敏感,從良很是難辦。私妓則要簡單許多,花銀子就是了。張修潔能把那妍兒和月盈從蘇州帶至三原,想必手續是不缺的。楊錚要辦的事情,其實並不難,隻不過以他的年齡身份,卻出不得面,又不願父母知道,故而隻得請周逢春出手了。

  不多時楊大力夫婦回來,與周逢春相見自有一番歡喜。

  楊錚這時便不多話了,多數時候只在一旁看著。暗想,老爹眼光很是不錯,兩個姐夫都是本分人。隻不過世事難料,若周家大富起來,兩家難保還會像現今這樣和睦。與其寄希望於人家富貴不相忘,不如將自家強大起來。不管到什麽時候,自身強大都是硬道理,那樣二姐在周家也能過得開心一些。李家那位二小姐,能在張家頤指氣使,不就是仗著自家生意做得更大麽。二姐自不會像那女人一般,可也不能讓人家欺負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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