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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外史》第39章 莫欺少年(中)
  洪武八年,太祖曾下令於各地建立社學,延師以教民間子弟,兼讀《禦製大誥》及《大明律》、《大明令》等。秦州因地僻民貧,讀書人少,社學也是幾經興廢,但教化律令的事情卻斷斷續續在做。盡管做得非常馬虎,可諸如謀反、謀殺、搶奪等重大罪名,時不時還是要宣講一下的。倘若有心,記下這些內容並不難。

  楊錚對這類信息的渴求度,遠超尋常鄉人。周司吏想拿這個蒙混他,可真是打算算盤了。

  不過到這個時候,他也弄明白了,薛捕頭與周司吏只是想借顧老三來威脅他,讓他不要把事情弄大。這兩邊的人,應該沒有太多的牽扯。

  他又看了看那一邊的顧老三,迎上兩道陰惻惻的目光,當下不再有半分猶豫。薛捕頭和周司吏想要錢,這個倒還罷了。可那個顧老三卻動了要他命的心思,說不得便要用些激烈點的手段了。

  楊錚輕籲口氣,道:“周令史,我明白了。”

  周司吏微笑道:“明白就好。”

  楊錚將手收到袖中,取了一錠銀子,在衣袖遮蓋下塞到周司吏手中。隨後又以同樣的方式給了薛捕頭一錠銀子。

  那一錠銀子足有十兩重。周司吏與薛捕頭掂出分量,看向楊錚的神色頓時和善了許多。心中均想,原來這小子還是知道些規矩的。

  楊錚道:“還請先放了我那兩個同伴。”

  薛捕頭笑著點了下頭,向手下捕快招呼了一聲,黑娃與栓子便被放開了。兩人揉著胳膊、肩膀,走到巷口楊錚旁邊。

  周司吏小聲道:“你且放心,你這兩個伴當的打不會白挨。”言外之意,自是會教訓一下顧老三那幾人。至於是否當真會那麽做,就不得而知了。或許他們會以此手段,從顧老三等人身上再弄些好處來,這也是極尋常的。

  不過楊錚並不關心這些,說道:“顧老三身上那把短刀不錯。”

  周司吏道:“你一個讀書人,要刀子做甚?”

  楊錚道:“總能做些用處。他用刀子威逼我,我可不想他再一直拿著那刀。”

  薛捕頭心想:“真是無知兒童,難道顧老三就不能在別處弄把刀了?不過要押他們去衙門,總不能讓他再帶著家夥,索性給了這小子,又不當什麽事。”提聲喝道:“顧老三,把你身上的東西交出來!”

  顧老三一直留意著這邊,雖不知幾人說了些什麽,卻知道楊錚已然給了那二人好處。雖心中憤恨,一時之間卻也作不得強。被放開一隻手後,從懷中取出短刀扔在地上,旋即兩臂又被反剪起來。

  楊錚走了過去,將右手攏在袖中,隔著衣袖握住刀柄,將短刀拾了起來。

  顧老三看著楊錚,恨恨說道:“小子,我記著你了。”

  楊錚道:“你是應該記著。”將刀舉起在陽光下仔細打量。這刀看著很新,打磨得非常光亮,全無半點鏽跡汙漬,刃上沒有一絲豁口,應是沒怎麽用過的新刀。

  顧老三不屑道:“小子,就你這樣還想玩刀,有本事就拿刀捅我兩下。老子要是皺一皺眉頭,就是你孫子。”

  楊錚衝他笑了笑,說道:“你這種王八孫子,我可不要。”

  顧老三奮力甩了下肩膀,想掙開來去揍楊錚,卻被兩個捕快用力按在牆上,不禁大罵起來。可剛罵了一句,便驚訝的住了嘴。

  只見楊錚挽起左臂衣袖,用刀在小臂外側劃了一道口子,頓時便有鮮血湧出。隨即他將刀扔到地上,又將袖中剩余的三個銀錠也拋在一處,

手臂上的鮮血濺到上面,看著極為醒目。  看著短刀、銀錠上都沾了血,楊錚右手挽住左手衣袖,朝巷口走去。

  薛捕頭和周司吏看著楊錚,均是一臉不解之色。這少年莫不是失心瘋了,又是自殘,又是拋銀,難道是怕了顧老三等人,這才謝罪示好?可看著又不像,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楊錚走到這二人跟前,用不大卻足以讓他們聽清楚的聲音說道:“顧老三同夥五人,對我實施持刀搶劫,搶走肅王府給的撫恤銀五十兩,並傷了我。二位覺得該如何處治?”

  周司吏驚道:“你……”話一出口意識到聲音太大,又小聲道:“你這般明目張膽的栽贓陷害,真是好大的膽子!”

  楊錚道:“我膽子本來不大,可拚命的膽子還是有的。”

  周司吏眼珠轉了轉,道:“就算顧老三那夥人的話作不得準,這裡還有十多個捕快呢,你當他們都不會說話麽?”

  楊錚不由笑了笑,說道:“那就各說各話,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知州衙門告不了,我就去分司衙門告。”

  他如何聽不出周司吏話中之意,這家夥真是看到點縫兒就想往裡鑽,無時無刻不忘撈錢。可就算不在乎銀錢,這封口費也是絕對不能給的,否則後患無窮。

  薛捕頭聞言,握住刀柄的手不禁輕顫了一下,向周司吏微微搖了下頭。

  周司吏也知事情輕重,低聲道:“小兄弟,做人留些余地,平白得罪太多人可沒必要。”

  楊錚道:“我做人一向很知進退。但若有人以命相挾,那便不會退上半步。顧老三應當不是第一天出來混了吧?二位對他該比我了解才對。我現在要去醫治傷處,先告辭了。”說完不再理會二人,帶著黑娃、栓子出了巷子。

  薛捕頭與周司吏眼看著楊錚三人離開,卻再說不出一句話。

  這少年的膽魄,真是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其行事之果絕,又哪裡像是個十歲出頭的鄉下小子。

  原本他二人來到巷口時,這還只是一件小事。顧老三雖有詭辯之嫌,可他確是未提搶銀之事,楊錚也未被搶走銀子。將之歸為兩夥人當街鬥毆,雙方各打五十大板,弄上些好處來,這事情就算結了。即便這件事被知州曉得了,也不會有什麽麻煩。

  至於顧老三日後是否會報復楊錚,他二人也並不在意。若是再撞到他們手裡,那便再撈一次好處便是。這種事情過去做得多了,也沒什麽稀奇。

  可楊錚自割一刀,又拋銀在地,這事的性質就變了。按《大明律》,搶奪時傷人,是要問斬的!

  讀書人常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那楊錚也能算是一個讀書人吧,自傷起來卻完全沒當回事。回想適才他手臂上兀自流著血,卻一副談笑自若的樣子,二人便知道,這一回真是大大看走了眼。

  可以說,從楊錚給他們塞銀子的時候,便已經謀算著要顧老三的命了。這人年紀不大,卻是個心狠手黑之輩,和他們相比似乎也不逞多讓。

  雖然陷害的手段非常簡單,卻幾乎必定成功。就算在場的人都為顧老三作證,顧老三也贏不了。旁的不講,又有誰相信楊錚會自割一刀?他若不是受了脅迫,又怎麽會把五十兩銀子交出來?

  如果不按楊錚的意思處理,他鐵定會將事情鬧大。別說薛捕頭和周司吏在知州衙門裡無法一手遮天,根本就攔不住他到知州跟前告狀。就算能將楊錚擋下,他必定會到分司衙門告狀,那事情可就真鬧大了。

  知州衙門西邊,隻隔著一條巷子,便是按察分司衙門。其內主官為正五品按察僉事、分巡隴右道,轄鞏昌府十七州縣,官銜比知州老爺還大一點。肅王府給的撫恤銀居然被搶奪了,苦主還受了傷,那真是一告一個準。想必分司老爺會很高興在這種事情上參合一下,而知州老爺必定會很不高興有人插手這種事情。

  薛捕頭與周司吏對視片刻,用眼神無聲地交流了一下,很快就做出了決定。薛捕頭揚聲道:“都帶回衙門去。”

  顧老三扭了下身子,說道:“薛捕頭,就這麽點事,何必呢?”

  薛捕頭咳嗽一聲道:“你等當街鬥毆,不關你們兩天,還知道有王法麽!都帶走。”

  顧老三湊到薛捕頭跟前,小聲道:“薛爺,你總得讓我給兄弟帶個話吧?我這會身上可沒銀子啊。”

  薛捕頭沉吟了一下,道:“你不能走,叫別人去。”

  顧老三笑著點了下頭,道:“四狗,你去給咱們兄弟捎個話。”

  押著名為四狗之人的兩個捕快聞言看向薛捕頭,見薛捕頭擺了擺手, 便放開了四狗。四狗朝顧老三點了點頭,飛快跑了。其余人在捕快押送下,朝大城州衙走去。

  待巷中再無旁人,薛捕頭與周司吏走到沾血的銀子與短刀跟前,蹲下來仔細查看,見那銀錠上果然有肅王府的印記。

  薛捕頭取出楊錚給的那個銀錠,又取出一塊絹布,在銀子上擦了擦,然後也扔到血跡當中。周司吏見狀,有些不情願地將他收的那錠銀子也拿了出來,交給薛捕頭。薛捕頭同樣擦拭了一下,扔到血銀當中。

  薛捕頭問道:“肅王府什麽時候來的人?”他這兩天因事未去州衙,是以還不知道這件事。

  周司吏道:“昨日午後到的。”

  薛捕頭道:“居然專門跑來給人發銀子,也是難得。”

  周司吏嘿嘿笑了兩聲,道:“可便宜那小子了。”

  地上這些銀子,他二人可不敢再伸手。薛捕頭聽出周司吏的不舍之意,笑道:“這回抓條大魚,總能有些進項。”周司吏點點頭,也笑了起來。

  薛捕頭面上雖笑著,心中卻有些慍怒。這周司吏真是撈銀子撈瘋了,什麽錢都敢打主意。以後要與他保持些距離,別一不小心被帶到溝裡去。

  顯然周司吏早就知道楊錚身上的銀子是肅王府給的撫恤銀,卻未與他通聲氣。雖然肅王遠在蘭州,對秦州的影響十分有限,平時大家也不怎麽把肅王當回事。可這種銀子一旦拿了,若被人告發,當真是極大的麻煩。

  又過了一會,等血跡滲入銀錠中,薛捕頭將銀錠及短刀小心收起包好,然後與周司吏離開了這條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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