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冰冷的玉石台階下面,剛從劉家村轉返的太監額頭恭謹的緊貼著地面,身體不敢有絲毫動作。
從他回稟後,尚不知自己會被後世歌頌到何種程度的李世民、李二陛下很久都沒有自口中發出丁點兒聲響。催促自然是不敢的,哪怕再給老太監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打斷皇帝的思緒。身為天家家奴,等待主人的下一步指示才是自己唯一被允許的權利。
良久。
“呼!”
自那方屬於他的龍岸上抬起了頭,短暫從政事堆砌而成的海洋中得到解脫的李二直到舒展腰肢的動作已經徹底完成,這才注意到仍自跪倒在玉階下的宦官。
“咦,為何你還不退下?逗留在此處是何用意?”
“陛下並未示下。”明明已經無比貼合地磚了,但老宦官在聽聞李世民問詢的當口卻似乎再次將身子俯的更低了些:“奴婢不敢。”
“哦,朕……”很快便明白過來,自己肯定是因為邊聽取匯報邊閱覽奏章而分了心,以致忘記了殿中還有他人等待自己指示。打算解釋的話語還沒起頭就被他李二自己扼殺在了胸腔之中,他不覺得身為四海之主的自己有向一個閹人表達歉意的必要。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在後背依舊保持大幅度前傾的狀態下起身,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膝蓋微微彎曲著往後倒退,老宦官步伐雖小但速度倒是一點兒也不慢,眼瞅著很快就要邁出殿外。
“等等。”
仿佛聽到主人召喚的獵犬,老宦官在皇帝張嘴的瞬間便重新跪了下來。
“奴婢在,請陛下吩咐。”
“胡修。”先前自己的注意力全都被一則魏征老兒上表的名為勸君、實則罵街的奏章牽扯住了,李二陛下思索了一番後發現自己似乎沒有記住宦官回稟的任何內容:“那位向朝廷貢獻輪椅及‘療心之策’的少年郎,可有說些什麽?”略略停頓了一下,沒等宦官回話的李世民就再次開口道。
“可有表露出對封賞淺薄的不滿?”
“回陛下話,林姓公子並未對朝廷、對您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敬之處。”到底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雖然這名為胡修的宦官在登上馬車後不久便發現手串不見了,但在並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此事是何人所為的情況下,他也沒如張本義所擔心的那樣不問青紅皂白的就將這口大鍋甩到林墨的頭上。
就跑了趟本就屬於自己職責的腿就得了兩貫錢,還不是美滋滋?做人不能太貪心,這個淺顯的道理胡修還是懂的。
“林姓公子在接旨後深感皇恩浩蕩,對著太極宮的方向遙遙叩拜了九次方才起身。”
“別的不說,看來這小子起碼是個機靈鬼。”表現的完全不為所動,李二似乎天生就有一種能夠透過表象看清本質的能力。口中吐出的語氣雖淡,卻每一個字都好像化為了插在胡修心頭的索命尖刀。
“如此高的評價……這叫林墨的少年郎,出手很闊綽吧?”
“奴婢有罪,求陛下寬恕!”就連辯駁的勇氣都沒有,渾身如突然得了痢疾般的胡修立時搗頭如蒜:“陛下,饒命!陛下!”
“行了、行了,朕何時說要你這老貨的命了?”有些不耐的揮了揮手,雖然以後的歷史證明了李二的偉大,但他也有和幾乎其他所有皇帝一樣的缺點,那就是不把宦官當人。
“朕只希望你記住,究竟誰才是你的主子。滾吧、滾吧,一把老骨頭了,
哭哭啼啼的真是惹人厭煩。” 說完,便又一次俯首沉浸到了奏章之中。而當他再抬起頭時,已是一個多時辰後。
“對賞賜沒有不滿?性子到也還算沉穩。”將後背靠上那張象征著至高無上的龍椅,李世民也是在真正坐到這個位置後才發現其實一點兒都不舒服。隨意的揮手斥退了打算上前侍奉的宮娥,李二自己揉了揉有些脹痛的額頭:“持功而不驕。好,好啊!日後打磨一下,說不準也是塊上好的料子。”
目光直視著殿外。在馬背上征戰慣了的李世民,在登基後的這幾個月裡曾不止一次的覺得自己好像成為了一隻被囚禁在華麗籠中的金絲雀,而掌握著重獲自由鑰匙的,並非別人、也是他自己。
曬然一笑,胸懷寰宇的李二陛下對自己突然的傷懷感到有趣。自己生來就注定是這太極宮、這天下的主人,何來被束縛一說?
是自己掌控著一切,本末萬萬不可顛倒。
既然想到了那看待問題角度刁鑽、法子卻行之有效的少年郎,李世民的思緒不自覺的便又飄到了政事之上。
那少年到底不是純粹的手藝人,做工確實粗劣了些,而且量也太少。不知前幾日自己下令按照模本建造的輪椅,目前進度如何了?明日早朝,得記得問問工部的那班老貨們才成……
完全沒有李世民想的那麽複雜,林墨感到心滿意足的全部理由不過就是因為他見過的世面太少。
虛頭巴腦的食邑他並不在乎,但五百貫……嗯,現在隻有四百九十八貫的銅錢就讓少年郎感到很幸福了。
翌日清晨,第一次站在已經屬於自己的田地前的林墨感覺完全無從下手。
“咱們應該隻用管收就成了吧?”有些不確定的拿眼瞧向張本義,想要土地不過完全屬於從小到大所受教育的荼毒罷了:說不清為什麽,但就是想要。
可真當擁有了自己的土地之後,林墨卻完全不知道究竟該從何入手了。
“然後就每天躺在一捆又一捆的稻子上撒歡?”
不得不說林墨雖然身無長技,但運氣卻是實打實的好。眼前這十二畝原本被劉玉泉利用職務便利劃撥給自己的良田不可謂不肥,而且拱手讓給少年的時候又剛好在秋收時節。辛辛苦苦忙了一整年,結果到頭來是為他人做了嫁衣,劉村長此刻日狗的心情,張本義就算用自己那毫無知覺的腳趾頭都能想象的到。
“從家裡拿出十貫錢來。”看都不去看一聽說要錢就立馬變了臉色的林墨,張本義撫摸著身前雖然成熟、但卻並不十分飽滿的麥穗:“請幾位手腳麻利的長工先把這些收成割了抬回家裡去。然後……”
抬頭遠眺,看著這一大片肥沃的土地,老頭兒笑的胸有成竹。
“就是你真正一鳴驚人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