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下,雖居機要,資名輕小。”————————【世說新語·識鑒】
帳中沒有奴仆,只有君臣四人,就連時常被皇帝帶到身邊觀察學習的穆順都沒有資格參與此間軍議,在送完火盆後就退出去了,所以是諸葛亮親自為幾人侍候茶水。
荀攸、賈詡分別坐於下首,各自端杯啜飲,在寒涼的雨天喝一口熱茶暖肚,皇帝一個人用一種舒服的坐姿坐在席榻上,手中捧著茶碗,在他的對面則空了一個位置。漫天潑灑的秋雨嘩嘩啦啦的落在帳篷頂上,帳中漸漸彌漫一股濕氣,竟連皇帝腳邊那一隻火盆都驅散不了。
“今後議論機要,讓孔明隨侍旁聽,他不用說話。”皇帝看到荀攸探究的目光,先是主動提及道。
荀攸聞言,不免多看了諸葛亮幾眼,皇帝身邊秘書郎眾多,俱是少年英才,但善屬文、善治事者甚多,在用兵一事上有天賦的卻寥寥無幾。數來數去,也就法正、司馬懿、諸葛亮他們三個,而這樣的待遇連法正都沒有過,他倒是第一個。
因為接下來對袁紹的用兵策略並不是當下議論的重點,徐州曹劉、汝南徐晃、荊州劉表、冀州劉虞等諸路兵馬的調整,以及袁術、袁譚、孫策、關中等勢力的應對,都是需要君臣三人事先商量出一個共識、概要,然後才能付諸公論的。諸葛亮能參預聽聞,哪怕不說話,都已經很了不得了。
相較於荀攸的驚動,賈詡對此事仿佛漠不關心。
“沮雋領虎賁軍在夷儀聚耗費不少時辰,沒能候到袁紹所遣兵馬。”荀攸並沒有多繞彎子,放下茶碗,便主動提起剛才一事:“據其奏報,倉亭津的糧草除了調其一部撥付徐州以外,剩余的都已運往東武平。沮雋是直到糧草全部運入城中,才開拔前來。”
此前,朝廷的糧草的確大部分都囤積在倉亭津,可隨著大軍的逐漸北上、以及東武平等更具各方面優勢的大城得手,囤積糧草的地方也要隨之更易。
倉亭津的目標太明顯,袁紹麾下知兵者不少,若是提前識破,遣派先鋒突襲,全軍接下來就會很被動。對此賈詡與荀攸商議定策,一是轉移糧草,再是以皇帝為誘餌,讓自恃兵強而驕狂的袁紹將全部心思放在皇帝身上。
皇帝對此並沒有什麽異議,他不懂具體的戰術安排,卻具有基本的判斷與決斷能力。於是在他的拍板下,全軍立即做出部署,一方面準備積極應對袁紹前鋒,聲東擊西,做出一副將要渡河進攻聊城的姿態;另一方面則是派虎賁中郎將沮雋與長水校尉龐德提前渡河趕往距離大軍營地不過十數裡、處於南下倉亭津必經之地的夷儀聚。
這樣袁紹若是分兵突襲倉亭津,沮雋、龐德一部便能在夷儀聚將其伏擊,然後配合朝廷的攻勢進兵聊城。若是袁紹選擇直接與皇帝對抗,並且阻止皇帝大軍渡河的行動,相距不遠的沮雋、龐德同樣能在朝廷正面對抗袁紹大軍時作為一支奇兵。
最後的結果並沒有出乎賈詡等人預料,袁紹果然是沒有選擇避朝廷鋒芒,而是派遣顏良渡河攔截。
“我軍當時說是要渡河攻聊城,其實是按兵自守,以靜製動而已。”皇帝抬手將熱氣騰騰的茶碗放下,淡淡道:“本想著擊退顏良後再擇機進取聊城,怎奈此時大雨,莫說聊城,就是沮雋都在路上淋了不少雨吧?”
荀攸目光一凝,將自己的茶碗放下,往桌案上一推:“沮雋聽聞顏良渡河,故先遣了龐德領騎前行,虎賁皆為步卒,等趕來時,我大軍就已迅疾破敵……貽誤軍機,確乎不是沮雋的本意。
”“這些事我都知道,荀君何必為他開解?我難道是用人自疑的人麽?”皇帝忽然一笑,傾身向前,深深的注視了他許久,然後點頭說道:“沮雋當年為射聲士,忤逆上官,是我提拔的他。這些年來,我始終信他如初,不然,這等緊要關頭,我也不會將他帶到身邊,分配重任了。”
荀攸略為懊悔不該多嘴為沮雋說話,倒像是他為了邀好沮雋、而先入為主的將皇帝擺在一個不好的位置。可他如果不說,皇帝萬一真對沮雋產生誤解, 對整個局勢來說又將會是顛覆性的。
所以無論公心私心,荀攸下意識的都覺得要說這些話,雖然被皇帝反諷一聲,倒也沒什麽。只是為何要說這番話卻讓荀攸起了心思,他暗地裡覺得近來很多時候,皇帝的想法越來越難以捉摸了。
諸葛亮站在角落裡一邊低頭看著腳底的乾燥的泥土,一邊試圖從嘈雜的雨聲中分辨各人說的話。皇帝說話時淡漠的語氣總是讓人如履薄冰,其他年輩高的大臣可以不覺如何,但對於諸葛亮這樣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接觸越久,心裡對皇帝的敬畏就越深。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直到賈詡忽然輕輕轉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含笑,伸手向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空空的茶碗。
荀攸接過話說道:“沮授每每道及與袁紹有‘君臣之義’,只是近年來逐漸失望,這才借由沮雋,與朝廷私下接觸、謀議。如今其心已離異,背離之勢已成,斷不可能再回頭去襄助袁紹。只是他心中終究是有道坎,不到萬事無望,他是不會做下抉擇的。”
沮授是袁紹麾下監軍都督、冀州豪強的代表,多年來一直在為袁紹出謀劃策,沒想到竟然早就在私下裡與朝廷暗通款曲了。諸葛亮是頭一次聽到這等機密,心下訝然,旋即又聯系到,若是連沮授都被朝廷借由沮雋的關系策反,那麽荀攸的叔父、在袁紹麾下擔任謀士的荀諶,是不是也早已與朝廷接觸了?
他平靜的內心再一次激動起來,跟往日與那夥秘書郎們紙上談兵比起來,眼前接觸到的才是能讓他真正成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