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明君治國而晦,晦而行,行而止。”————————【申子·少輔】
未央宮,宣室殿。
皇帝手中拿著王允由王凌代呈的奏疏,有一下沒有一下的,輕輕敲打著掌心。
“臣允稽首上書……今關東饑荒,百姓多賣妻鬻子,法不能禁;涼、並之間,羌胡為亂,積年難平,此乃社稷深憂。願陛下專顧根本,節約民力,以弭平羌胡為首,以撫恤關東為是……臣允稽首再拜。”
心中默念完這段奏疏,皇帝對坐在下首的王斌、楊琦歎道:“他還是不明白自己輸在了哪裡。”
北軍中候王斌是最了解皇帝心意的人,關東群雄紛起,早就被皇帝視為叛逆。如今未有興兵討伐倒還罷了,哪裡有張開懷抱逐一封賞接納,對擁兵攻伐的行為既往不咎的道理?
倒是侍中楊琦眉頭一皺,尚不明白皇帝是什麽意思。他在皇帝身邊也不早了,雖然禮遇如常,有大事也會找他來問計商量,但他依然覺得自己在皇帝眼中並沒有達到推心置腹的地步,甚至還隱隱察覺出皇帝對他的提防。
只見皇帝把奏疏往案上一丟,道:“他所仰賴的世出三公、經學傳家的汝南袁氏,如今一個假借說客謀奪冀州,另一個擅居南陽,自立開府。這樣的人,哪裡有把朝廷放在眼裡?如何能像王允所言,忠心輔弼漢室?”
“陛下,當年董卓專權亂政,彼等為興漢室、清君側,不得不暫代軍權,串聯各方以抗朝廷。”弘農楊氏與汝南袁氏雖有地域之別,卻有姻親之好,此時不得不為袁本初兄弟說幾句話。“如若不是董卓顧忌關東之軍,朝廷恐怕就不只是封其為太師、相國那樣簡單了。”
皇帝卻不以為然,道:“如今王綱解紐,天下喪亂,各路州牧郡守擁兵自立,猶如古之諸侯,趁勢而起!當年袁氏即便是心存社稷,興起義兵,所謂情隨事遷,如今董卓已死,朝中安定,他們再擁眾割據,可就心懷叵測了。”
通過王允的奏疏,以及楊琦適才的回話,皇帝可以從中得知朝廷內部仍有很大一批人對關東諸侯,譬如袁紹、袁術等人抱有樂觀的態度,並將彼等起兵謀亂的行為視為勤王義兵。
這幾日朝中已隱隱有風聲,不僅不怪罪他們割裂州縣,互相攻伐,反而要對他們加官進爵,予以籠絡。
好像是只要朝廷這麽做了,他們就會俯首帖耳,對朝廷畢恭畢敬似得。
楊琦等人拘於眼界,不如洞悉這段歷史的皇帝知道的更清楚,如今漢室威風喪盡,中央對地方的掌控力一落千丈,諸侯迭起,天下大亂。袁紹等人無不想著逐鹿中原的霸業,誰還會在乎一個偏安關中的小朝廷?
皇帝認為有必要統一內部、尤其是自己人的思想,讓他們拋棄幻想,準備鬥爭。
朝廷眾人怎麽想,他管不著,只要身邊的親信與他的意見保持一致就行了。
於是當著一乾親信的面,皇帝鄭重其事的說起了這件事。
“如今世道更易,若要尋個譬喻,我以為正如平王東遷,諸侯雖仍奉周天子為主,但各自爭霸,目無朝廷。”皇帝說道:“要諸侯稱臣奉表,何其易也!如今我手握十萬之兵,只需兵出河洛,殺一儆百,再賜以余者官爵,天下諸侯誰敢不服?”
皇帝頓了頓,往在座眾人看去,見他們俱是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皇帝接著說道:“可這麽做後,天下雖是臣服,州郡之內,卻仍是餓殍載道,民不聊生,與桓、靈二帝在時一般無二。
既如此,於國又有何益?” “陛下。”楊琦起身言道:“撫慰關東,本是權宜之計。待天下暫且安定,陛下布施德政,緩而行之,可成集細流而成江海,積小步而至千裡之效。”
楊琦所提的法子在皇帝眼中,不過是做個泥瓦匠,只知道對四處漏風,一場豪雨就能衝垮的屋子塗塗抹抹、粉飾縫補。根本沒想過這棟房子早已到了非得拆換腐朽的棟梁,重建地基牆體的地步了。
皇帝知道這些人都是出自豪族,多半是棟梁上的蛀蟲,想要他們除害,倒還不如讓自己一腳將這破屋踹倒重修了好。
王斌倒是領會聖意,開口道:“君上,關東諸侯,譬如袁紹、袁術等輩,皆割裂一方,自相攻伐,毫無治土安民之心。當年起兵反董,皆為個人名利,頓足逡巡而不敢前。如此看來,所謂匡扶社稷而起義兵,倒不如說是有意擾亂天下而擁眾割據,這等人,斷不能以忠臣視之。 ”
底下的謁者仆射楊眾似乎有些不服氣,反駁道:“朝廷偏居關中,道路阻絕,信使不通。各地刺史、太守很難得知朝廷情況,譬如家裡一時沒有長君,余者皆惶惶不知所為。朝廷當下要做的就是恢復秩序,遣派使節赴關東,勒令地方不得擅動刀兵,有違者論處。關東諸侯,到底心向朝廷的多,心存異心的少,豈能一概視之。”
這些人裡面,哪怕是最了解皇帝心意的王斌都只是認為朝廷要佔據大義名分,對關東諸侯分而治之,看來一時間想讓這些人轉變思路還很困難。
正好眼下關中要修養生息,不宜興兵作戰,所以順著朝中大多數人的意見,對關東懷柔也不為不可。
等袁術淮南稱帝、袁紹攻滅公孫瓚等事情發生以後,就能用事實來說明皇帝的高瞻遠矚。
中國自古就存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傳統,想要保全爵祿,就必須要迎合上位者的施政理念。
皇帝如今已經很露骨的做出了提醒,而且提防地方勢力做大,站在朝廷的立場上說也不算錯。底下的臣子們就算不願、不解,也得在今後緊隨著皇帝的決議。
知道自己今天這番話的基本意圖已經達到,皇帝最後強調道:“天下紛擾,不能再以常理常情視之,當初王司徒派使者張種出使關東,如今已有月余,可有州牧郡守奉表來朝?不過謁者仆射說的也是,關東諸人,當徐徐圖之,彼能順者,便予以爵祿,彼不順者,便興兵伐之。”
眾人無不是人精,皇帝言盡於此,要是還看不清形勢,那就不用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