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願去萋菲之牙角,頓奸險之鋒芒。”————————【續世說·直諫】
九月中旬的時候,長安的天氣依舊是一片火熱。
即便是暮色降臨,那灼熱的余溫依舊將室內的人蒸烤出汗,夕陽血紅的余暉斜斜的照在桌案上,將案上的幾份書簡照得耀眼奪目。
荀悅正伏案書寫,時或運筆如飛,時或停下筆,動手查閱簡牘。
他極為認真的做著抄書、編書的瑣事,全然沒有留意到屋外廊下傳來的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荀攸雙眼微眯,站在門口拱手行禮:“叔父。”
“公達。”荀悅停下了筆,轉身見到荀攸,開始熱情的招呼他進來:“今日不用值宿?”
“黃門侍郎皇甫酈近來被國家新拜為侍中,替了劉司農留下的缺,新官上任,一開始總得多忙幾天、熟悉事務。”荀攸穿著一身尋常的燕居深衣,走到荀悅的案前坐下。
他隨手翻動了一下桌案上的簡牘,發現這些都是班固的《漢書》,上頭還有朝廷秘府的鈐印。
“怎麽把秘書監裡的書都帶出宮來了?”荀攸看向荀悅寫到一半的紙張,不由問道:“叔父這是在私下編史?”
“私編國史可是重罪,我文采又不比班公,哪裡敢妄自編修。”荀悅拿起桌案上墨跡已乾的素白紙張,將其遞給荀攸:“國家喜好讀書,他覺得《漢書》無論辭藻還是筆法都很好,就是文繁難省,隻利於析,不利於學。所以才讓我依照《春秋左氏》的文體,按編年紀事,簡寫成《漢紀》,供國家參閱。”
荀攸看了看荀悅的文稿,發覺裡頭的內容跟他所知的《漢書》相比並沒有改動多少,只是大幅度的簡寫省略,剔除不緊要的辭藻,更便於理解了。
“叔父如今是秘書令,掌管秘府,地位清貴。”荀攸想了想,將文稿放回桌上,輕聲說道:“等這《漢紀》編完之後,我想叔父也快要入天祿閣跟蔡公、楊公他們一同修史了。”
“是啊。”荀悅提起筆,想接著在紙上寫些什麽,卻一時斷了思路,隻好訕訕的再度把筆放下:“這《漢紀》不過就是照抄《漢書》原文,不過是將其刪略改編而已,朝廷臣工,名儒大家甚巨,何故非得輪到我們荀氏?這是國家給我的恩典。”
“著史非一日而就,《太史公書》花了十四年,《漢書》花了兩三代人的心血,不知叔父預備要多久能編完《漢紀》?”荀攸假作沒聽懂荀悅的問題,別過話頭。
“我只是在前人的遺作上刪改編撰,不需要那麽久,但《漢書》卷帙繁多,簡寫不易,而且這也畢竟是給國家禦覽的,字字句句都得斟酌考究,我想總得要兩三年吧。”荀悅淡淡說完,兩眼突然看向荀攸,目光幽幽的說道:“這書編完了就要跟蔡公他們編撰真正的《漢記》,那才是國之重典,能有幸參與其中,無論於國、於家、於己,都是榮耀後世的功績——公達也不想我那麽快編完吧?”
荀攸沉默了一會,勉強笑道:“叔父這是說的哪裡話,早日編修國史,這是對我荀氏大有利處的一件好事,我如何會不想?”
“時機未到,你只是不想那麽快出風頭。”荀悅移開目光,看向桌案上雜亂無章的擺放著的《漢書》,莫名其妙的說道:“司徒他們老啦,就像這些人物列傳,就差一個結尾考評了,一旦寫好,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發揮的余地。而你過幾年早晚會頂替他們在朝堂的位置,大可慢慢等著,等文若、友若、還有郭奉孝、陳長文這批人入朝以後,那才是我入天祿閣編史的時候。
”“年前之時順口一提,沒料到叔父還能把小侄這句閑話記在心裡,小侄真是惶恐。”荀攸嘴上是這麽說,其實已經是默認了荀悅的說法,這正是他給自己,以及潁川士人預謀好的一條道路,只等舊事物倒下以後,他們作為新事物才能款款走上台前。
“賈文和比你還不想出風頭,你與他是一時良、平。”荀悅直截了當的說道:“可你這回卻偏偏把他推了出來,投璧於道,引人側目,此人可被你害苦了。”
“叔父這是什麽話。”荀攸否認道:“我與他從無過節,這回朝議我可一句話也沒有說,談何害他?”
“是麽。”荀悅明顯不信,嘴上卻是說道:“那就是有人太過不智了,敢招惹賈文和。”
荀攸笑了笑,深深的看了自家叔父一眼,說道:“賈文和不是那麽好擺布的,叔父隻以為這次是有人借機害他,為何就沒有想過,賈文和本人,是樂見於此的?”
“樂見於此?”荀悅不明白。
荀攸說道:“唆使李傕叛亂的事情在樊稠、張濟那些將校之間不是秘密,遲早有一天會被人捅出來,與其等到以後不知何時會被人拿出來大做文章,倒不如趁著現在把罪行洗的乾乾淨淨。至少在這個時候,無論是出於何等因由,國家都不會讓賈文和受委屈。”
這卻是荀悅未曾料到的事情,他只知道荀攸與賈詡表面上和諧共事,私底下暗箭不斷,但沒想到兩人的博弈會如此之深,如果只是隨便哪個人與他們作對,恐怕死都不知道凶手是誰。
“等此事一過,除非是國家有意,不然,賈文和身上便再也沒有大的把柄讓人攻訐。”荀攸感慨地說道:“這人太油滑了,因勢利勢,這一回雖然走得不乾淨,但以後再想抓住他可就難了。”
荀悅皺眉不語,以他這些天的觀察來看,此事最初是司徒馬日磾和司空士孫瑞不滿皇帝繞開大臣,與近臣決定國事;故而以辭任為要挾,逼皇帝回歸重視尚書台,保住他們幾個大臣的權柄。
為了不讓君臣關系鬧僵,士孫瑞等人特意留下回旋余地,薦舉賈詡入中台,這樣皇帝以後就是再找賈詡與荀攸商議要事,也依然算是在尚書台的范圍內。至於起先群臣彈劾賈詡,那也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劾奏,只要皇帝讓步妥協,成功挽留下了士孫瑞,這些彈劾自然就煙消雲散,賈詡也能順利入尚書台——雖然是帶著一身不好的名頭。
這本是君臣之間彼此試探底線、表明態度的博弈,可一牽扯上賈詡,事態突然就變的不可捉摸了。
“賈文和自己知道,經受劾奏之後再入尚書台,對他來說害處大於好處,何況這麽做就等若是陛下為了他做出的讓步, 帳也會算到他的頭上,以他的個性,如何會犯這個險?”荀攸一語道破賈詡的算計:“他當天還特意問過陛下此舉會造成什麽後果,可見他是算定了會有今日的。是故母喪,理應也在他的廟算之內,這也是他脫身的時機。”
“那董芬的劾奏呢?”荀悅沉下了臉,他是正統的儒家士人,賈詡利用母喪給自己布局的做法讓他很反感,即便是他的老母真的無藥可醫,那也不是用來算計的理由。想到這裡,荀悅語氣冷淡的問道:“你說他要借此把自己唯一的把柄除掉,難道這個也在他的預計之內?”
“那是自然。”荀攸點頭道。
“可董芬又是何人指使的?”荀悅又問道,眼神帶著試探。
“聽說是右扶風典農校尉杜稟是李傕的舊部,與賈詡有隙,故而告訴了董芬。”荀攸一副事外人的模樣,緩緩說道:“董芬是禦史裡頭難得的一個正直剛烈的人物,眼裡只有對錯,知道此事後也不管情勢,徑直劾奏了。”
“我記得這個董芬是弘農人?”荀悅問道。
荀攸點了點頭,看到荀悅試探的目光,他苦笑道:“此事到底與我有無關系,叔父都不要再問了。”
這時,荀悅突然歎了口氣,再又拿起了筆:“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們,謀略運籌已經是當世殊絕,這為官之道怎麽也如此了得?”
荀攸頓了頓,沉吟道:“戰場與朝堂,看似迥異,其實是不分彼此的啊。”
“誒,我還是繼續編我的書吧,你們的事,我摻和不了。”荀悅無奈的說完,低下頭開始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