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誠以著此書……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報任安書】
窗外蟬鳴不知道鬧多久了,仿佛約好了似得一齊從地裡爬出來,一夜之間在樹上完成蛻變,高興的拉著長調,連續折磨了人們一整天。陽光透過稀疏的竹牗灑進室內,驅散了室內陰冷之氣。
這是廷尉獄環境最好的一間牢獄,兩個人各自坐在草席上,其中一人三十來歲,發須修的很整齊,身體修長,其貌不揚,卻有一雙睿智深邃的眼瞳。
在他對面則是一個六十歲的老者,面容枯槁,眼睛卻極有神采,正對著他侃侃而談。
這老者正是關押在此的蔡邕,在他對面則是因為刺董卓未遂,而比他早來牢獄半年的黃門侍郎荀攸。
荀攸的大名,想必沒有人不知道,他曾與議郎何顒等人謀劃刺董,後來事情敗露,董卓將二人下獄,何顒在獄中憂懼自殺,而荀攸言語自若,飲食如常,置生死於度外。
由於荀攸等人刺董隻處於密謀階段,尚未付諸實際,董卓抓不到證據,礙於潁川荀氏之名,不敢加以迫害,隻好一直關在獄中。
知道董卓身死,王允下發赦詔,其中就赦免了那些被董卓迫害關押的忠直之臣。
荀攸其實早就可以出獄,但他見自己素來傾慕的大儒蔡邕被打入獄中,於是賴在蔡邕的牢房中,向他請教學問。而蔡邕自知時日無多,不願所學失傳,便樂於相教。荀攸機敏,蔡邕博學,兩人在獄中相談甚歡,獄卒和外間的親友連著催促了幾次,荀攸都不願離開。
這天兩人談了會經學,話題開始往樂曲的方向引去,荀攸說起蔡邕在烈火中取得良木,削斫成琴,是為焦尾,言語中不加掩飾的讚歎。
聽荀攸說起琴,窗外蟬聲恰好讓蔡邕想起了一段趣事,說與荀攸聽:“老夫昔日居陳留,有一日鄰居以酒饌筵席召我,我因故去的遲,到的時候,其家已經開席。有客人在房間裡彈琴,我不便推門打攪,便立於門外靜聽。”
荀攸不知道這段往事,好奇的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便從那琴曲中聽聞出了殺意,我當時想到,許是仇家上門,要設局害我。於是我便悄悄的來,悄悄的走了。”蔡邕笑呵呵的捋著頷下白須,陷入了回憶;“誰知我剛出門便有下人告知鄰居,說我才來一會就走了。那家主人追上我詳問緣故,我將去因如實相告,你道那彈琴者如何說?”
“定然是沒有要加害蔡公之心,只是這殺意又是如何說起呢?”
“是啊,他說剛才彈琴時看見一隻螳螂靠近一隻鳴蟬,那蟬欲飛未飛,螳螂隨著那隻蟬的動作忽前忽退,他擔心螳螂捕蟬失手,是故在不經意間,將殺意托於琴音了。”
荀攸拊掌稱道:“妙,此人彈琴之技藝著實高絕,蔡公辨音識色之能也是不凡。”
蔡邕似乎很得意於這個起伏跌宕的故事,撚著胡須呵呵笑了。
兩人笑了片刻,氣氛開始沉寂了下來,荀攸一副鄭重的對蔡邕說道:“蔡公蒙受冤屈,我實在是為你而感到心中不平。”
“老夫這輩子遇到過很多不平之事,幸有貴人相助,屢次逃過。但躲得過第一次,卻躲不過第二次,老夫年已耳順,將知天命,死則死矣,無複多言。”蔡邕不再用笑來掩飾內心的悲痛,一副認命的模樣。
荀攸見蔡邕已有死意,頓時大驚,正欲出言勸導,卻聽門外傳來人聲:“大志未成,就這麽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
你真的甘心嗎?” 只見一老者長身卓立,從門外走了進來,他面容堅毅,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蔡邕。
荀攸認清來人,連忙站起行禮:“攸見過太尉。”
來者正是關西大儒、太尉馬日磾,他曾與蔡邕、盧植、楊彪等人在洛陽東觀編撰《漢記》,期間互相交流才學,點評時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此次前來,正是要設法搭救好友,使其免於一死的。
馬日磾對荀攸遇赦不出,執意留在牢獄陪伴蔡邕的事跡有所耳聞,很受感動;又知道他敢於涉險刺董,對荀攸的膽識也是極為佩服。
像這樣有情有義的傑出才俊,馬日磾讚許的看了他一眼,衝他回了一禮以示感激。只是誇讚荀攸的話容後再說,眼下當務之急,則是打消蔡邕心裡存著的死意。
“虧我還曾誇你是飽學之士, 太史公遷的《報任安書》你白看了?”馬日磾厲聲道,又背誦了幾句來鼓勵蔡邕;“……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馬日磾背一個人物,蔡邕那無神渾濁的眼珠便亮堂幾分,像是一團火在這老人的軀體裡重新燃起。
“你不要說了!”蔡邕揮手打斷,他對馬日磾鄭重的行了稽首大禮;“翁叔乃知我者也!”
話畢,蔡邕伏地痛哭,聲音悲慟,令人動容。
馬日磾避而不受,辭道:“既已明白,何不上表認罪,我等願為你聯絡大臣,減免死罪,只求修完《漢記》,以慰前人之靈。”
荀攸見狀,也在一旁應和,對這幾日為了奉聽學問而故意在獄中拖延表示慚愧,如果要長久在蔡邕門下,應當立即出獄為其奔走,而不是貪圖這一時。
在向蔡邕告罪之後,荀攸做出保證,將立即出獄與馬日磾一起為蔡邕奔走,一定要為後世留下一部完整的史家絕唱,不讓後人遺憾。
這已不是立場利益之爭,而是為了延續儒學,要知道當世巨儒,能與蔡邕比肩的不過是盧植、鄭玄等人。但蔡邕死後,哪怕是鄭玄都為之歎息,遺憾今後無人可寫漢史:“漢世之事,誰與正之!”
在這些人的支持鼓舞下,蔡邕在獄中當即寫下辭表,讓馬日磾代為轉交王允,表示願意服軟,不求無罪,只求改判黥首刖足之刑,饒他一命,以留殘軀完成百多年來數十位大儒未能完成的修史偉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