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嚎遍野。
赤紅的血池。
北地郡一千渾身染血的郡兵,在宿虜塞以北,五千具鮮卑人的屍體,在窪地中堆出一幢五丈高的京觀。
遠遠望去,令人膽厲。
狂風吹在京觀之上,嗚嗚的聲音,好似這些鮮卑人在悲鳴。
魏續怕鬼遠遠的躲開了,宋憲在魏續之側,有些於心不忍。侯成,興衝衝的看著這京觀。
三人,反映出漢軍眾生相。
有人害怕、有人憐惜、有人興奮。
唯一相同的是,心中那對於呂布的敬意。
閻忠沒想到,皇甫嵩居然與呂布一樣,骨子裡那股嗜血的狠勁,平日裡完全察覺不到。
北地郡有羌零部落,時歸時叛。皇甫嵩治理北地,雖是恩威並施,但和大漢諸多邊地太守一樣,抓大放小,多有懷柔。
皇甫氏累世將門,多以士人自居。皇甫嵩也是大漢不可多得的儒將,真是想不到,他骨子裡那狠。
四千條鮮活的生命,說殺就殺。
呂布看出了閻忠的不安與憐憫,對他說道:“今日,不殺光他鮮卑人。來日死得便是,我大漢邊軍、父老、手足。”
“我知道。”
閻忠驀然間發現,放下屠刀的呂布,心思細膩,舉手投足謙恭有禮。和戰場上的殺神,判若兩人。
“先生若不棄,便隨我支就塞一行吧!”
呂布邀請閻忠、皇甫嵩支就塞一行。
皇甫嵩欣然接受,他也想看看,這呂布除了一身虎膽,還有什麽能夠以一鄣之尉,肅邊關事。
支就塞駐扎不下一千兵力。
皇甫僅帶親隨數人,以及名士閻忠、梁衍二人,隨呂布支就塞一行。
遠處,郎伯當望著這些人離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絲笑容。
“私鹽、軍糧,勝負無礙。為何還要傳置鞬落羅,往死五千將士?”
陳促雖為漢人,心裡卻早就認為自己是鮮卑人了。看著那高聳的京觀,臉上滿是悲涼之意。
“若非如此,如何知曉他呂布還有皇甫嵩這個強援?”
郎伯當眉頭緊鎖,對陳促說道:“設法聯絡北地羌零王零混,必要的時候,牽製住這皇甫嵩。”
……
第二日快到午時。
一行人返回支就塞。
城頭上,苓兒的身影,似乎是見到有客來訪,識趣的下城頭返回鄣尉府中。
安置好閻忠、梁衍及皇甫嵩隨從數人。呂布帶皇甫嵩至張儉水榭。
黨錮解除,當年便是皇甫義真與宦官呂強的功勞,呂布也不怕皇甫嵩知道支就塞收容黨人。
水榭處,溪水早已上凍,旁有孩童鑿冰捉魚。
唐琳一件潔白的羊皮襖,手中拿著一卷《荀子》,在水榭中與張儉請教。平日裡吊兒郎當紈絝子不見了,他倒似一莘莘學子。
張儉很喜歡唐琳,因為唐琳老實孩子。《荀子》不在五經之列,更不為時人奉為正朔。能學《荀子》必是好學之人,更不是學而優則仕那麽狹隘。
“先生,荀子所講,多與孔、孟有違,何解?”
唐琳問張儉:“孟子曰:人之學者,其性善。荀子曰:是不然,是不及之人之性。”
張儉站起身來,遙指溪水中捉魚的孩童。二人出來時,這孩童就在捉魚,直到現在仍一條魚都沒捉到。
“小子曰:魚太狡猾。”張儉掛著慈祥的笑容:“魚曰:小子笨拙。”
“啊?”
唐琳看著那笨小子。不只是魚,他也覺得那小子笨拙。
但這和自己所問學問有什麽關系呢?
少許,唐琳撓著頭,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對張儉說道:“先生是教我,站在不同的位置,看到的是不同的風景。”
“孺子可教。”張儉雙手背後,踱著步子:“笨子捉魚,魚未得,枉費氣力,可惜。水中魚兒,大興。”
“好一句大興!“
皇甫嵩和呂布走近了,恰聽到這句,連連說道:
“先生一席話,驚醒夢中人。某在北地為官,想得皆是漢家之事。羌零部落面似和,卻有一股暗潮湧動。進來,某一直不解,為何屢屢施恩,這羌零部落都不知感戴恩德。”
“今日才知,漢之恩德,未必是恩。”
呂布還想如何和皇甫嵩隆重介紹張儉,這下,不用呂布介紹了。
名士,自有名士的魅力,非閻忠、梁衍之流可比。
“羌零部落,不同於西涼誅羌。自滇零始,零氏大權從未旁落。首領得以延續,那麽相應的歷史、文化便得以延續。“
張儉頓了一下,目光落在皇甫嵩身上:“你想安撫羌零部落,首先要了解他們的歷史、文化。”
“請先生賜教。”
皇甫嵩此時,恭敬的如方才唐琳一般。他也讀史,卻未從史書中找到治蠻之策。
呂布也是聽得一愣,興兵打仗,可以史為鑒,兵書戰冊皆在史書之中。
沒想到這治蠻之策,也可以史為鑒。
並州內有匈奴,外有鮮卑、烏桓,又與北地羌零為鄰,若要雄踞並州治蠻之策尤為重要。
“宣帝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先零羌與諸羌共盟誓,將欲進攻漢邊塞,帝遣光祿大夫義渠安國率兵相機處理。
安國至,以和談名義,誘殺先零羌豪族死時余人,並出兵斬殺千余羌人。”
“我漢人看來,兵不厭詐。卻在羌人心中埋下一顆種子,漢人反覆無常。這顆種子在接連的漢羌衝突中,生根發芽。
歷任北地太守,對羌零部落政策不一。或懷柔、或強硬,乃至欺凌。羌人不會分你是哪任太守,只會說你大漢反覆無常。“
這一席話,醍醐灌頂。張儉目光炯炯,名仕之風盡顯,
凡事皆有因果,皇甫嵩卻未看得如張儉透徹。縱他施恩羌零,羌零也確實感恩戴德,也不能使其一心向漢。
換一任太守,保不齊又是個酷吏。若有機會反漢,還是要揭竿而起的。
皇甫嵩一直沉默不語,看著這須發皆白的老者,真不知是何許人也。
呂奉先,你又給了我如此驚喜。
“學生受教了。”皇甫嵩站在張儉面前,深施一禮:“安定皇甫嵩,表字義真,敢問先生高名?”
“原來是皇甫使君,老朽不才,拋磚引玉。”張儉自謙一句,回禮說道:“山陽張儉。”
一句張儉,如雷貫耳。
皇甫嵩深施大禮:“原來是元節公,聞名不如見面。”
沉吟一下,皇甫嵩有對呂布說道:“支就塞,立於長城之外,直面鮮卑,黨魁年事已高,時不宜久留,不如讓他與我一同返回北地。”
要人?
呂布這時真正領略到教化的魅力,遠不止教人讀書、寫字、明理,那可是穩定一方民心的基礎啊。
怎能讓皇甫嵩把張儉帶走?
呂布冷冷的掃了一眼皇甫嵩:“皇甫使君,布有一言。”
“但說無妨。”
皇甫嵩一愣,發覺自己所言有些欠妥?
“若國家知道,元節公身在北地,下名捕文書,皇甫使君拿還是不拿?”
呂布稱皇帝為國家,直接將了皇甫嵩一軍,皇甫義真一生哀喜參半,哀得便是愚忠。
正所謂:
幾多孟德總欺孤,底事山頭獨望夫。
不聽閻忠聽梁衍,未應魏闕便當塗。
果然,皇甫嵩遲疑了,君命難違。若是陛下下令名捕,嵩怎能違?
氣氛,忽然有些尷尬。
水榭之中死一般的沉寂。
若想雄踞五原,使五原各族民心所歸,非這張儉不可。
夕陽西垂,日近黃昏。倦鳥歸林、雞棲於塒、捕魚的笨子走了、呂布一行人返回鄣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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